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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云舞月扬 by 天外飞星

2021-1-20 20:04

  宋绍圣四年,夏天佑民安八年,四月十七,石门峡。
  虽然进入了夏季,但是西北峻峭山岭上的朔风依旧带着丝丝凉意,数以百计的西夏军旗在风中扑啦啦抖擞,一队一队的山讹骑兵策马在山岭上奔驰,如履平地一般。另有密密麻麻的步兵满川满谷,好像黑压压的蚁群一般蠕动着,手中的刀枪剑戟闪烁着寒光,仿佛一片银亮亮的海洋。
  自民安二年西夏在此地屯兵设寨之后,此城便成了泾原路宋军的眼中钉,地理位置十分险要,距渭州境仅三十里,东带兴、灵,西接天都,濒葫芦河形胜,还有耕牧之利。此前,宋军的硬探哨骑在这片地区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猖狂之极,但是城寨建立之后,宋军的骚扰便少得多了。
  自三年前兴庆府政变之后,西夏国政便完全掌握在梁太后的手中。为了稳定局势,之后一年,宋夏边境产生了难得的安宁,虽然小股的冲突依然不断,但是大规模的战斗完全停止。
  但是宋朝新党当政,对西夏的野心天下皆知,其咄咄逼人的威胁态势依旧,不停的在边境上修筑堡寨,步步向夏境内蚕食。而西夏女主当朝,国戚和皇族之间的矛盾依旧存在,为了转移矛盾也不能让边境太安静,所以在和平了一年之后,自认为兵强马壮战备已足的梁太后决定寻机开战。
  民安七年二月,梁太后遣使入宋,要求重立边界,遭到宋朝严辞拒绝。宋主用宰相章敦之策,罢诸边分画,令督众乘势进讨。梁太后震怒,决定先下手为强,发兵突袭绥德界,攻义合寨,大掠而还,重新点燃了战火。
  对于西夏来说,新年第一战便是开门红,显然是个好兆头。各部落大酋们也开始频频出击,想把这好运持续下去。然而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不知是不是女主当朝令西夏太过阴盛阳衰,义合寨一战就用完了西夏本年度全部的好运,宋军除了一开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吃了大亏之外,之后再无便宜可捡。从前威震西北的党项铁骑似乎也失去了原先的雄悍作风,之后的战绩当真是与西夏众将所期望的南辕北辙,惨不忍睹。不但丝毫没能阻止宋朝的进逼,自身更是连连损兵折将。
  三月,夏军数万入侵麟延路,围寨门寨数日,更是罕见的动用了大量攻城器械,结果始终不克,宋军援兵大至,被迫撤围而退。
  八月,数万夏军掠保安军,攻顺宁寨,结果遭泾原路宋将张蕴率援军伏击,损兵折将过千,大败而归。
  九月,梁太后亲自策划,命右厢一带首领遣使从间道至环庆路,诈言「愿举族归汉」,诱宋军出战。宋将钟传、折可适率兵援接,至鸡靶岭,夏军数万伏兵大起,四下合围,但是恶战一天,竟然吞数千宋军不下,折可适、钟传率军纵横冲突,横杀乱砍,反将夏军的包围圈冲得大乱,全军溃围而出,全师而退。
  十月,由于前线屡战屡败,梁太后亲自点集大军,携夏主乾顺亲征,号称五十万大军深入延安府,延帅吕惠卿全境坚壁清野,西夏大军攻延安府不克,掉头围攻金明寨,蚁附登城,宋守军二千八百人寡不敌众,几乎全员战死,金明寨遂陷,全城粮草五万石被洗劫一空。梁太后此次亲征终于捞回了洪德寨的面子,喜出望外之下至书宋朝:夏国昨与朝廷议疆场,惟小有不同,方行理究,不意朝廷改悔,却与坐团铺处立界。本国以恭顺之故,黾勉听从,于境内立数堡以护耕,而麟延出兵悉行平荡,又数入界杀掠。国人共愤,欲取麟延。终以恭顺,止取金明一寨以示兵锋,亦不失臣子之节也。
  此书明着是臣子的口气,实际乃是炫耀示威。然而就连西夏内部将领们也不认为此战能有多辉煌,几十万大军出动,唯一的战绩就是攻破了二千八百人据守的一个边垒堡寨,抢到的粮草甚至不够大军出动消耗的数目,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种事情若放在景宗之时,只怕就是个笑话,谁也不好意思拿出来炫耀。
  然而梁太后不这么想,她还将此战仅有的五个俘虏献给辽国,以显示自己的赫赫武功。西夏重臣对此都是暗中大摇其头,此事只怕还不够辽国君臣嘲笑的,只怕更添辽国轻夏国之意。
  不管怎么说,不光彩的胜利也是胜利,太后亲自出马,希望能给前线的将士们转转运气。但是之后的形势,却像是一泻千里。仿佛此战乃是西夏的回光返照,之后就是漫长的黑暗。
  十二月,宋太原知府孙览率军筑霞芦城,此乃险要必争之地,否则横山之险与宋共有。夏军数万屯境上,伺机偷袭。结果中了孙览的骄兵之计,反遭宋军偷袭,大败,此战略要地遂落入宋军手中。
  这便是夏军去年一年的战绩,六场大战,四场败绩,未能拿走宋朝一寸土地,反被连连损兵折将。但是毕竟还是有胜有败,若是再看今年,当真是惨不忍睹。
  几乎已有当年立国之时屡战屡败朝不保夕的艰难。
  今年正月,由于夏军常年在麟延路集结大军与宋军对峙,右厢种落尽屯河外,以为进取计。结果被泾原路主将王文振钻了空子,竟然袭破了西夏天险没烟峡,城寨被烧为平地,死伤数千人,此战宋军光是斩首级便有八百级,实是不折不扣地惨败。
  二月,噩耗由西边传来,于阗黑汗数万骑兵攻破了玉门关,长驱直入,瓜州、沙州、肃州三州皆被攻陷,西平军司彻底被打垮,整个河西走廊已经是于阗骑兵的天下。黑汗王阿忽都董娥密竭笃使其子诣京师,上表言:「缅药家作过,别无报效,已遣兵破夏国瓜、沙等三州。」宋主诏厚答之,双方正式结盟。
  而与此同时,夏军七万余众攻打绥德城再次失利而回,自从熙宁年间这座雄城被宋军袭取之后,夏军一直希望夺回,而此战是夏军的第十次夺还失败。
  战败之后的夏军并未罢休,又转攻河东麟州,围攻神堂堡。麟州都监贾岩率藩部马军数百巡屈野河,闻讯间道直奔北栏坡,其时夏军围攻城寨甚急,贾岩身先士卒,居高临下从背后猛冲夏军,宋军将士感奋无不以一挡百,纵马直冲敌阵,跳荡奔突连溃数围,夏军军心大乱,六万余众竟被宋军数百骑大破于城下,阵斩夏大将七员,数万人号哭奔溃,自相践踏,伏尸数里。贾岩自此一战名动天下。
  三月,夏军第二次攻打霞芦城,围城六日不能克,宋石州知州张构率军应援,力败夏军于城下。夏军退入河东境内长波川,持险拒守。结果又遭河东折家军邀击,双方冒雨夜战,夏军大败,扔下两千多具尸体狼狈溃逃,折可行率军顺势攻入夏境数十里耀武扬威而还。
  可以说自开年到现在,夏军是连战连败,大败特败,简直败的不亦乐乎。这还没算最近发生的战事,十几天前,渭帅章桀下令筑好水寨,夏军前往争夺,与宋将钟传大战于金城关,再次大败而归。而宋军则乘胜大举出兵反攻至夏境内,保安军知军李沂大败巍名济,攻破洪州,将全城放火烧毁。环庆钤辖张存率兵入夏界,至三角川,遣锐卒攻破盐州。自张蕴平毁宥州之后三年,西夏的「祖宗故地」终于全体残破。
  现在夏军似乎已经习惯了打败仗,真正打个胜仗才是稀罕事。
  山岭间,西夏左厢神勇军司行将连都霍兰策马前行,身边浩浩荡荡的人潮人海乃是连都部族多达一万兵马的庞大阵容。连都部乃是党项大部,此次天都山点兵从连都部抽调的正兵就多达五千,再加上横山步跋子那些山讹蛮子们,总数已经过万。能在战争中一次性调集上万壮丁的部族,在白上国可不是等闲角色。
  此次出兵大概是为了报复宋军越境破城的仇恨,但是连都霍兰对此兴趣不大,宋军反正又没打到连都部的地盘里,况且这两年多宋夏战事基本上就是西夏连被羞辱的态势,怎么打怎么不顺,谁能保证这次西夏就能转运。按照他的想法,两边永远不开战那才最好,各自做着地下交易,闷声发大财不是皆大欢喜吗?
  但从宋境传来的军情又让人寝食难安,大概是受了屡战屡胜的鼓舞,宋军熙河路、秦凤路、环庆路等地都开始了大规模的军事动员,堡寨修筑的进度加快,还有大量的硬探哨骑肆无忌惮的越界进入夏境刺探军情,这一切都表示宋军很可能即将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但是石门峡所面对的泾原路似乎很平静,边境有谣言说因为石门峡驻有重兵,所以泾原路的宋军不会轻易动作,他们的任务是牵制住当面夏军,使他们不能及时援助其他方向。
  这是真的吗?连都霍兰为将多年,深悉兵不厌诈之术,这有可能是宋军放出的烟雾,但是也有可能是真的。而且泾原路的率臣,也就是东朝习惯上称为渭帅的大官,就是那个让党项人又恨又惧的章桀。
  这个在几年前曾经以少胜多大破党项十几万大军的章桀,曾经险些生擒梁太后的章桀,现在又回到陕西了。而且担当的就是宋军实力最强、地位最重要的泾原路经略安抚使。
  按照宋朝陕西诸路的规矩,谁做渭帅,谁实际上就能调动整个陕西的宋军。
  像章桀这种在军队里威高望重的人物,当年做庆帅之时就能越境调动其他各路兵马,更别说现在权威更重。这样狡诈精明的家伙,每行一步必有深意。现在泾原路毫无动静,实际上就有可能真正的宋军主力就隐藏在这里,等着西夏露出破绽然后发动致命一击。
  况且,泾原路没有动静这本身就值得怀疑,不是没有动静,而是派去的探子什么也打探不出来,这种反常的情况只能说明宋军在有意的封锁消息。
  若真是那样,宋军要做甚?直接进攻石门峡吗?
  若是自己用兵,会怎样?先让其他各路佯攻,等石门峡的军队前往各处增援之后,在出其不意全力猛攻关城,天下各国各族若论城塞攻守之术,汉人是绝对的老大。若是准备充分,未必不能得手。
  但是这石门峡……连都霍兰看着眼前那雄峻的关城,又看了看不远处那个身着白色披风,一身铁甲策马而立的监军大人。这座石门峡大寨可是这位监军大人向太后献策督造的,他可也是汉人。以汉人的技术建造的城池,能被汉人轻易攻克吗?
  这三年里,谁不知道这位监军大人乃是太后身边的红人,也不知道他立过什么功劳,但是深得太后的宠信。建造石门峡关城这等工程浩大的军国大事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就诏准了。当然已连都霍兰的眼光来看,这座关城造的恰到好处,真正是西夏的咽喉要地,可见这位唐监军对于军事并不外行,但是这人的来历实在太过神秘,没人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现在突然冒起,爬到了许多统兵大将的头上,这让不少人心中都有些想法。
  然而拐弯抹角的向此次统兵的巍名阿埋、妹勒都逋两位老帅打听,只得到一句「此乃太后心腹人」这样不知所云的回答。现在众将有的猜测这人怕是太后的亲戚,专门放到这里来镀金挣边功的。
  此次大举点集,右厢六军司精锐悉数出动,精兵良马十七万之众,集结地点就在石门峡,而这个石门峡监造者充任监军,是不是代表了太后陛下的某种暗示?
  但是这些事暂时还轮不到自己来操心,连都氏虽然在党项中是大部族,但是在西夏上层却没什么势力,只是个听命行动的角色。上面怎么下令自己就怎么办,这是连都族一向秉承的政策。上层的权力斗争与自己无关,冷眼旁观扩充势力,服从胜利者,这就是普遍党项部族的生存法则,也是连都族的生存法则。
  现在自己真正应该操心的,是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中,怎样保存自己的实力。
  但是仅仅过了一天,连都霍兰就觉得老天爷跟自己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前一天还风平浪静的局势,只过了一夜就天翻地覆!
  隐藏着的宋军主力终于出现在战场上了!
  四月十八,距离石门峡不远的没烟峡外一夜之间布满了人山人海的宋军兵马,熙河路、秦凤路、环庆路宋军的旗号均出现在阵列之中,显然,宋军煞费苦心的暗中将其他三路精兵都悄悄集结到了渭州至镇戌军一带,潜藏多时,然后趁夜突然冲出。接着未至天明石门峡外也涌来了满山遍野的宋军,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
  西夏统军巍名阿埋、妹勒都逋的判断可说是分毫不差,宋军此次打的就是泾原路主攻的如意算盘。宋军主帅乃是泾原路都部署王文振,号称集四路精锐三十万,准备踏平兴灵。三十万必定是虚张声势,但是实际数字十万兵马是肯定有的,就算算上从其他三路调过来的援兵,此次泾原路也是倾巢而出,明显打算一把定输赢!
  西夏方面虽然判断准确,但是没想到宋军出兵的规模如此之大,石门峡的守军人数上占绝对劣势根本无力出击,而没烟峡年初之时遭王文振偷袭,城寨残破无法御敌!
  而宋军的动作出乎意料的快。
  上午,没烟峡的求援使者就来了,宋军所有部队中顶的最靠前的折可适所部已经到了没烟峡关下,和没烟峡守军展开了激战。
  到了中午,败讯已经传来,守军大败,折兵二百余人,折可适率领二千多马军已经破关而入,深入境内四十多里。若是不采取措施,也许宋军大队将会顺着没烟峡长驱直入。但是此刻西夏其余各军还未集结到位,援兵只有从石门峡派出,而石门峡也是地位重要,所以从石门峡派援兵的话无法多派。
  连都霍兰实在无法想象这等倒霉差事为何会落在自己头上。连都部两千多横山藩骑驰援没烟峡,剩下的八千步卒暂时编入其他将领手下,堂堂连都部就这样被肢解了,连个理由都没有!
  虽然他心里不服,但是又没胆子违抗巍名阿埋的军令,这两个老帅在军中的威信实在太高了,出了名的法纪森严。他若敢抗命,立时就会人头落地。所以他只有怀着必死的悲愤觉悟率领二千骑兵增援没烟峡,唯一让他稍有安慰的是,那个「太后心腹人」监军唐云大人,居然主动请命和他同去,巍名阿埋乐得顺水推舟,命连都霍兰听唐云节制,又从自己的亲兵之中挑了二百名武艺出众的骁勇之士给唐云作护卫,然后便恭送他们离开。
  连都霍兰搞不明白这个监军为啥要跟自己一起去送死,在他看来这就是个送死的差事。折可适乃是威震天下的名将,宋军又兵多将广,自己凭什么是折可适的对手?自己的角色就是一枚弃子,巍名阿埋打算牺牲自己迟滞宋军,给集结援兵争取时间。
  但是唐云的同行又让他莫名有了希望,有这样的重要人物同行,大概情况危急的时候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那两个老家伙不会坐视不管吧?
  没烟峡,峻岭山道之间,喊杀声震天动地。
  数不清的宋军骑兵和西夏骑兵在山间纵马追逐厮杀,搅得处处烟尘飞扬。西夏一方都是精擅山地战斗的藩落羌骑,坡度很陡的山坡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和平地无异。而宋军则全都是来自熙河的吐蕃马队,常年在青藏高原上生活,比起羌人来说更善于在山地战斗。双方混战已经长达一个时辰,骑兵纵马冲锋,刀枪劈刺箭矢横飞,断刀残弓遍地,死尸横七竖八,夏军新败之师,士气低落,而宋军则渐渐占据了上风。
  乱军之中,一股百余骑的宋军高举大旗,狂呼乱号,专门往人多的地方冲,左冲右突锐不可当,众人簇拥的核心正是宋军着名猛将,现任熙州都监的苗履。
  苗家在熙河路军中算是有根基的武将世家,苗履之父苗授便是神宗朝名将,当年随着王韶开拓熙河路,克玛瑙城,败鬼章,激战露骨山,征服羌账十余万,屡建奇功。元丰西征之时大战兰州,官至神卫龙卫四厢都指挥,一生功名尽在边事。苗履自幼束发从军,跟着他父亲转战千里,一生从小到大都是在军队中磨练成长,熙河、秦凤、环庆、麟延各路都曾担任武职,旧党当政之时,他这样倾向新党的好战分子自然不能重用,迁至房州做知州。现在新党当政,自然不会忘了他这员沙场猛将,调回老家熙河委以重任。
  此前出兵之时,主帅章桀曾经下令出击不得超过百里,章桀在军中威望极高,本身又是文官顶头上司,众将不敢不从。但是如此雄壮强盛的军容,近十万精锐之师,难道就真得不能做些别的。军议之时,苗履就打算在章桀面前玩点小聪明,结果换来一顿训斥。但是他和手下的熙河藩兵都保证过了,来了就是立功受赏来的,不打仗如何立功?
  所以出兵后他就撺掇军团主将王文振,想要袭击没烟峡。自己的熙河兵堪称是兵强马壮,没道理只能做打杂的事。王文振也是泾原名将,好勇斗狠之人,不想被人说自己怯战。于是先派自己的副将折可适率部先攻没烟峡,苗履率军随后接应,结果折可适打的意外顺手,一战竟深入没烟峡四十余里,待到苗履率军入关之后,却不知折可适的去向了。
  当然苗履没把这当回事,找不到就找不到,只要能找到该死的党项人就行了,他反倒心里后悔,早知西夏狗这么无能,真是便宜了折可适这个头功。他急吼吼率部深入,一路见人杀人见村烧村,路遇夏军的散兵游勇便恶狠狠扑上去,也是一路混战到达此地,终于遇上一股大队夏军,立时爆发激战。
  此时的苗履已经杀红了眼,好像一头蛮牛在千军万马之中乱撞。一名青甲白马的勇壮夏将,手持大弓左右开弓,连射数骑宋军落马。苗履大怒,挥刀纵马直击。那夏将弃了弓箭,手持大剑纵马如风,竟然冲透人群直迫至苗履马前,镔铁大剑直挥,迅如雷电。苗履身边的一名亲兵持弓格挡,断弓断臂惨跌下马。但是苗履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手中大刀迎头便劈。
  那夏将没料到苗履如此狠辣,侧身躲不及,肩头吃了一记,顿时铁甲破裂血光迸溅,两马错镫之时,苗履反手抽出铁锏便是一下,立时将那夏将的脑袋带铁盔砸得稀烂,死尸倒栽于马下。
  这夏将一死,周围的夏军顿时大声惊呼哀嚎,便要来抢尸首。宋军围上,一阵血拼各倒下数人,夏军不能得逞,接着便纷纷拨马奔窜,但是宋军此刻正杀的上瘾,一见夏军垮了,顿时群起掩杀,夏军适才恶战多时,也不过伤亡六七十人,这一溃逃,被宋军从后兜着屁股追杀,转眼间落马者过百,剩余的当真是魂飞胆丧,丢盔弃甲闷头逃跑,再无斗志。
  苗履见状大喜,纵马在后直追,宋军此刻早已没了队形,数千骑兵形成一条长土龙在山间奔驰,扬起的烟尘弥漫腾空,呛得人睁不开眼满嘴是土。
  正追得兴起,突然间头顶杀声大作,苗履心中一惊,抬头看时却见不只追到何处,周围崇山峻岭,旁边山上无数西夏骑兵狂叫着冲杀而下,乱箭如雨而至。
  苗履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列队,夏军便狠狠冲到了眼前。霎那间,宋夏二军如同两股洪水狠狠撞在一起,卷起无数血色浪花,宋军的队伍当时被截成两段。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宋军虽然中伏,但是也就是一开始被打懵了,之后很快就恢复了过来。这股夏军的人马并不多,至多只有千把人,虽然队列被冲断,但是以藩骑为主的宋军本来就不怎么守纪律,混战乱战才是其看家本事,此时大不了各自为战。只见山谷中千军万马混战厮杀在一起,烟尘弥漫,不知什么地方好像着火了,沤出来的烟雾也飘了过来,更加令人视线不清。
  宋军此刻当真是状态起来了,虽然连续战斗,但是丝毫不觉疲劳,反而越战越勇。眼看着,这股西夏伏兵竟然也有些吃不住劲了!
  夏军之中,连都霍兰骑着一批大黑马,手持长枪挑了一个宋军士卒下马,自己也挨了一枪,好在有铠甲挡住没受伤。眼看周围宋军越打越多,显然后面的已经上来了,己方被压缩的步步后退,便知此次伏击已告失败,再不走,恐怕要遭宋军反包围。
  「大人!撤吧!」
  唐云此刻也是手持长刀,边打边向外围退却。见连都霍兰好不容易抢过来,再看周围的烟尘弥漫,竟已是看不清草木道路,边大喊一声:「撤兵!」喊完了带头向烟尘中跑去。
  眼见主将带头逃跑,夏军纷纷掉头逃窜,宋军一天之内连胜二阵,士气越发激昂,苗履大喜,连连催促身边将校立刻带队追杀。无数宋军骑兵汇聚成一条长龙般的人潮,追入弥漫的烟尘之中。无数马蹄扬起的烟尘,另这山谷内的视线更加不清。
  追了不知多久,前面的宋军骑兵正奇怪为何这一路之上都是烟尘弥漫,突然看见烟尘中夏军的骑影。张弓搭箭正待大喝追射,突然全力冲刺的坐骑脚下一空,他下意识的一声惊叫,连人带马摔了下去。
  而身后,因烟雾迷漫视线不清,收不住脚的宋军成群结队的冲下了悬崖……
  ***  ***  ***
  四月十九,没烟峡。
  妹勒都逋带着亲卫,缓步走过战场。此时的战场已经给打扫干净,但是遍地的血迹依旧显示了前天发生在这里的战斗是何等的激烈。
  此时的宋军已经被打退,而右厢各路军马在嵬名阿埋的严令之下昼夜兼程,终于在今天全部抵达前线,此时的没烟峡已经是兵多将广,站在山颠望下,满川满谷尽是黑压压的兵马人潮,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军营帐篷。
  而他看了不远处站着的唐云一眼,却见他脸色平静,好像自己只是做了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但是周围的西夏将校军士们,再看唐云的眼神已经有所不同,那是一种战士对战士的认同感,一种钦佩敬重。这种眼神妹勒都逋并不陌生,因为他的部下平时就是这么看他的。
  军队有军队的逻辑,能打胜仗的将领总是受欢迎的。普通战士对于朝廷的概念来说太过遥远模糊,他们只会敬重英雄好汉,只会下意识的服从那些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领袖。
  而唐云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谁也没想到他带着两千多人,竟然真的阻击宋军成功。当时的没烟峡实际上已经是失守了,他就带着两千多人,竟然成功力挽狂澜。而后面的宋军大队,不知是不是慑于前锋的失利,竟然停止了前进的脚步,几万人的大兵团竟然缓缓退回了出发阵地。
  几千人,竟然把几万人给吓住了。
  而且他在没烟峡一战打得也确实精彩,利用烟雾令宋军视线不清,巧妙的将追兵引至绝壁悬崖,然后四下伏兵尽起,宋军追的过急收不住脚,又被夏军从外围往里压迫,前挤后撞之下大批人马摔下悬崖,而苗履情知中计,率领残部溃围而出,逃出关去。随即唐云收拢残军,挥师直进,收复关城,又亲自领人外出打探军情。而宋军折可适部绕道退出没烟峡,宋军的前锋受此重挫,停止了攻势。
  事后,在悬崖下面,检点出来的摔死的宋军人马尸体多达两千多具,也就是说这一战就歼灭了宋军骑兵一千多人,而夏军自己几乎没什么损伤。
  这比西夏大肆鼓吹的金明寨大捷不知道要精彩多少倍。十几万人面对二千八百宋军,兵力数十倍于敌,最终也是付出死伤数千的代价。而没烟峡一战唐云和宋军兵力基本相当,自身没受多少损失,却歼灭宋军千人之多。而且宋军损失的全都是非常宝贵稀缺的马军,还是身经百战的精兵部队,这对于宋军来说,绝对是个无法忍受的重创。
  也许正是夏军出乎意料的善战,才使后面的宋军主力集团停止了冒进的脚步。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也许是宋夏重新开战以来夏军打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胜仗。
  这个谜一样的汉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妹勒都逋毕竟是活了几十年的老而成精的人物,他总觉得唐云身上有些什么特别的东西让他看不透。但是这个人偏偏还受太后的宠信,任命为最亲贵得御围内六班直副统军兼察军,虽然名义上还是自己这个班直统军的部下,但是实际权柄已经和自己相差无几。甚至已经十四岁的夏主乾顺都对他很有好感。
  这样的人……妹勒都逋猛然想起来一个人,当年的李清!
  凉诈、秉常两代皇帝宠信的汉人,有国士之称的良将。后来为了西夏皇室从外戚手里夺回权力鞠躬尽瘁,最后死于梁氏阴谋。现在的唐云发迹的轨迹,真得有点像当年的李清。同样是降将,同样在战场上立下大功,同样受到夏主的宠信……
  也许这是个需要自己仔细注意的人物……
  妹勒都逋收回目光,发觉自己一路想的出神了,走到了关口也不自知。不由得哑然一笑,自己现在面对的大麻烦还不知能不能搞定,居然还有时间想这些事。
  关外的宋军并未退兵,几万兵马依旧压在距离关口二三十里的地方,自己面对强敌,居然还有心思考虑别的。
  虽然此刻夏军大集,但是长途跋涉的疲劳不可能立刻消退,各军总要休整几日才能出战。而宋军自没烟峡战斗失利之后,虽然退出关外,但是接下来的举动却又让妹勒都逋如坐针毡。
  他们居然在石门峡外开始大肆修筑营寨,军队后方又有数万民夫上了前线,运送土方木石,竟然在那里筑起城墙来。每日看去,铺满大地的军民就像密密麻麻的蚁群一样忙碌着,而宋军的城墙则以惊人的速度在升高延长。夏军曾试探性的派出数只骑兵前往骚扰,都被宋军打退。而迂回后方的骑军也找不到机会下手,宋军的后路看得非常严密。
  显然,没烟峡的失利并没让宋军主将气馁,而他的目的很明显:既然西夏在石门峡筑城,那宋军就堵着石门峡的大门也筑一座城,看谁最终的堵的过谁。
  不得不说,王文振这一手实在是击中了西夏的要害,石门峡筑城使西夏的防线实际上往前推了,并且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境地。但是宋军的筑城行动抵消了这一优势,双方失去了几十里的缓冲地带,变得城池面对面。以后这一地区的战斗,必然变成城塞攻防为主。因为双方军队只要一出门,几乎立刻到达对方的大门前。
  若论城塞攻防的战术,西夏是无论如何比不上宋朝的。
  所以,这是个必争之地。无论如何,不能宋军的企图得逞!妹勒都逋心中已经决定,五天之后,全军出动,以泰山压顶之势,再来一场永乐城之战!
  当夜,妹勒都逋大摆庆功宴,祝贺唐云立此大功。
  吃喝已毕,各个将官搂着女人回营歇息,唐云婉拒了分给他的美女,回到自己的大账。和衣躺下,却没有睡着。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真正在想什么,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尽管这三年来自己在西夏深受梁太后重用,不断的加官进爵。在外人看来自己应当是活的风光无限,但是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这三年并不如意。至少,自己得到的并不是自己希望的,自己希望的东西一直遥遥无期。
  三年前,自己从丰州死里逃生,但是任务却搞砸了。虽然梁太后没有怪罪,但是对自己的任命却逐渐脱离了一品堂的范畴。虽然对自己的信任不减,还委以班直军的要职,能够参赞机密,同时自己也能对军国大事发表意见,但是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掌控所有机密的人,现在自己只能知道那些梁太后想让自己知道的东西。
  那才是自己所希望的,也是对自己的抱负最有帮助的。
  他这三年一直在想是不是当年那次丰州之行,影响了自己在梁太后心中的形象,才导致现在的情况。那次丰州之行究竟有什么秘密?那批宋军的军纲火器到底有何重要之处?当时为何孙二娘会突然翻脸,痛下杀手?!
  自己自问没有做错什么?难道是因为孙二娘因和自己的私怨才导致后来的火并?还是说孙二娘一伙人和梁乙逋之间的联系比自己想象的要深得多?梁乙逋完蛋,他们担心西夏认为他们也是梁乙逋的党羽,所以来个先下手为强?还是说他们觉得西夏要黑吃黑,所以临时翻脸?还是孙二娘他们早就有卸磨杀驴的打算?
  很多种可能,但是这事只又找到孙二娘本人才能问明白。
  不过现在没人能找到孙二娘。这个女人确实有两下子,就像凭空消失了。宋朝官府在通缉她,绿林黑道也在有人下了绿林贴在找她。西夏也暗中在追捕她,但是三年了,没人找得到她在何处。唯一知道的是,当时追袭的宋军将领乃是大名鼎鼎的河东第一弓何灌。当时自己逃回夏境后,天降大雪,这场大雪阻碍了追兵,救了孙二娘的命,从此黑白两道再无此女的任何消息。
  生死不知。所以唐云觉得自己是永远没机会弄清楚丰州的真相了。
  所以现在他有些心灰意冷,干脆老老实实的当起武将来了,虽然这比自己原来计划的要耗费更多的时间,但是总算也是一条路。而且自己还有四年的时间来达成夙愿,四年时间,到那时一切都将见分晓。
  而眼下,自己还有一场战争要应付。
  五日后,四更拂晓。
  从石门峡到没烟峡,绵延数十里的西夏大营在夜色中忙碌起来,无数的篝火亮起,数万人埋锅造饭,牛肉羊肉下进汤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更难得的是各营各部都领到了酒。凡是有经验的老卒都知道,非逢年过节,一顿好酒好肉,往往预示着当官的需要你卖命的时候到了,今天十有八九将是一场恶战。
  唐云晚上勉强睡了一会儿,大战将临的紧张让他有些失眠。昨天中军寨已经传令,今日各营四更天便埋锅造饭,全军饱餐战饭之后,五更出兵,亮全队攻打宋军大寨,务必摧毁宋军正在修筑的城堡。
  很快,中军大寨便开始擂鼓聚将,唐云翻身坐起,穿戴整齐之后便出帐篷往帅帐走去。他身为监军,身份特殊。所以自己也有独立的营寨一座,就挨着中军寨。出的寨来,便见四面八方各军各部的将领酋长们一个个披挂整齐骑马而来,到了辕门便老老实实的下马急匆匆步行直奔帅帐,有的一边走还一边整理衣甲。
  中军寨中只有主帅巍名阿埋可以骑马,甚至连副帅妹勒都逋都不行。巍名阿埋的军法之严厉在西夏国中赫赫有名,犯了他的规矩,说砍就砍,众将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营中规矩主帅点卯三通鼓,头卯全军大将便都已到齐,分成两班立于帐下。
  「升帐!」中军官纵声高喝,唐云和妹勒都逋领头,数十员大将鱼贯而入。
  巍名阿埋端坐帅案之后的一把虎皮交椅上,穿一身水摩镔铁锁子明光甲,左右设座乃是给妹勒都逋和唐云准备的,除此之外再无人有资格在帅帐中落座。
  中军官点卯完毕缴令,巍名阿埋缓缓的扫视了众将一眼,沉声开口。
  「宋贼在我石门峡口筑城,乃是扼吾咽喉。宋贼若得逞,则吾大夏国界无宁日矣!某奉诏行问罪吊伐之事,十万精甲枕戈待旦,只为今日!」巍名阿埋怒目横眉,须发皆张,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将,言语之间,霸气十足。
  「如今宋贼新败,锐气已泄。此天赐良机也!吾意已决,今日便与宋贼一决雌雄!」
  话虽不多,但是自有一股沧劲雄悍的豪情。帐下众将也是热血沸腾,齐齐跪倒大喝:「愿为老将军前驱,踏平宋狗!」甚至连妹勒都逋和唐云都起立躬身施礼。巍名阿埋满意的点点头,眼见士气可用,伸手抽出一支令箭,大声喝道:「令王药师奴,听令!」……
  天光放亮之时,西夏藏于群山险隘之中绵延的军营突然响起了震地的战鼓声号角声,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西夏兵马就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漫过了平原和山林,缓慢而坚定的向宋军的在石门峡江外的大阵压了过去,葫芦川河边数十里的平川遍地都是西夏遮天漫卷的军旗,远望去就向无边无沿旗帜的海洋,还夹杂浩浩荡荡卷起的遮天蔽日的烟尘,只像平地卷起的人类的尘土海啸,以席卷一切之势滚滚而来。
  不过,宋军倒像是早有准备,鼓角齐鸣之中,浩浩荡荡的兵马从大寨中涌出,好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很快也蔓延得密密麻麻无边无沿,然后在无数精密的鼓角号令指挥下,蠕动着组成层层叠叠横跨方圆数里超级巨大的重甲方阵,将城寨工地包围的严严实实。石门峡的战场之上,武装人类组成的海洋淹没了一切。
  王文振站在石门寨的门楼之上,放眼望去,目光所至直到地平线的尽头,几乎全都是好像海浪一样的起伏飘荡的军旗和密密麻麻蠕动着的人群,兵刃在太阳上反射的光芒就好像在大地之上铺了一层银光闪闪的海潮。
  这样壮阔的主力大会战,大概只有当年永乐城之时才可与之相比。
  两翼的军阵已经不在视线范围之内,宋军南北二线近八万战兵已经空群而出,阵线铺开达十几里长,北边好水寨的钟传应该也按计划出阵了,但是谁都知道主战场,便是在这石门寨前。
  自己必须打赢这一仗。
  作为前敌总指挥,自己现在就是这将近十万宋军精锐的主帅,虽然王文振明白自己实际上还是要受到章桀的遥控指挥,但是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宿将,他从心里也认为章桀的计策是值得期待的。
  这是自己必须抓住的一个机会!
  谁也没想到没烟峡居然收获了如此的一场惨败,苗履这厮当真是妄称名将,十足有勇无谋的莽夫,居然损失如此之重,上千马军精兵给折个干净!那可是比金子还宝贵的马军哪!
  自绍圣二年以来,西军采用筑堡浅攻之策,不断修筑堡垒蚕食边境,不断派遣选锋硬探突入夏境扫荡,至今快两年内大小战斗数千次,累计斩西贼首级一万一千五百级,而自身损失马军累计千余,实是一个令西军骄傲的成绩。
  陕西五路边军,两年冲突鏖战,才折马军千余。而苗履一天之内,就丢得干干净净。
  何等的无能!
  唯一的战果,就是折可适带回的一百多颗首级,但是这些人头,只会成为擅自出战的罪证。
  章桀明令不得出百里之外,而自己违背节制,派兵出战大败而归,虽然不是自己直接上阵去厮杀,但是这责任是推不掉的。这还不是最闹心的,更有那两个败军之将,回来之后还不安生,已经在后面把大营搅得一团糟了。
  苗履把责任全都推倒了折可适身上,说折可适见死不救,不发援兵,临阵先退故有此败。折可适当然矢口否认,反过来把责任往苗履身上推,自己也不知道该信谁。而折可适乃是自己的副将,又说是奉命出兵,这下把自己也给卷了进去,于是自己为了择干净责任,便说是折可适擅自出兵,反正当时接令的时候折可适没有异议,就当你是赞同,现在把责任往外推,哪那么便宜?对此王文振并不觉得如何,争功诿过乃是当官的自然属性,宦海沉浮这么多年,连这点防身之术都不会那可就白混了。
  苗履这厮不管怎么找借口,肯定败军辱国这一条是跑不掉的,就是再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也没用。目前处分已经下来了,罢去熙河都监的差遣,直接被一撸到底,流放陕州监酒税,手握重兵呼风唤雨的堂堂一方诸侯,一转眼就去偏僻军州查酒贩子的税。熙河都监之职,暂由熙河路后起之秀刘仲武担任。
  但是折可适的情况令所有人震惊,原本王文振以为折可适乃是自己的副手,地位非比寻常,同时又有战功在身,此次出兵他的兵马并没吃亏,反而小占便宜。
  而章桀同他的关系非比寻常,就是把主要责任推到他身上也没多大关系,但是朝廷传来的处分命令竟然是要将折可适行军法问斩。
  据说这是当朝章敦相公的严令。
  这让所有统兵大将们震惊!更让王文振震惊!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谁一辈子能常胜不败?若是打了败仗就得问斩,那谁还敢打仗?折可适乃是横班的高级武将,以前也是立过辉煌奇功的名将,就因为这么一点小败就要斩首?莫非是朝廷恼恨折可适擅违节制,见死不救?谁还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目前章桀正在给朝廷上表极力替折可适开脱,总之就是死保,同时出奇的没有来找自己的麻烦。王文振明白章桀早就看穿了其中的奥妙,但是此事乃是军队的通病,章桀乃是精通将略的人物,不愿过深追究弄得军心不稳。而且大战在即,他也不会蠢的临阵换帅自乱阵脚。
  这是章桀给他王文振最后一个机会。
  只要这一战能打赢,那自己即便有天大的错,朝廷也会原谅自己。同时有了这次胜仗垫底,章桀也好保住折可适,没烟峡大败就被胜利的光芒遮住,不会再有人计较。这就是新党当政的好处,只要你能打胜仗,一切都好说。
  当然如果这仗失败,那之前的过错就一定会被追究,数罪并罚,只怕自己的下场会比苗履还要惨。至于折可适会不会因自己的谎言而被问斩,那时候只怕自己都没工夫来操心别人的命运了。
  所以,这一战,必须要赢!
  王文振收束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回战场之上,眼望着脚下广阔无边的战场。
  就是这里!就是这片地方!石门峡外,葫芦川旁!这一片地区在当地的土人口中还有另一个名字,一个令宋军刻骨铭心的耻辱名字,好水川!
  五十多年前,李元昊率领十万铁骑在此地包围了宋军,满川忠烈血流成河,过万士卒,二百余名将校,全体战死殉国!此战是西军心中永远的痛!好水川也成了宋军刻骨铭心的伤心地!
  但是今天,西军已经今非昔比!百年战火锤炼出来的精锐,将在今天化为复仇的利剑,披荆斩棘,一雪前耻!
  就算不为自己,就算是为了西军的尊严,为了自己身为武人的尊严,为了大宋的尊严,为了五十多年前那壮烈战死的满川西军前辈,为了他们的尊严!
  这一仗也必须赢!
  身后种朴、郭景修等大将一个个全副披挂,凛然而立。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但是像今天这样的大场面,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这是前所未有的主力决战!此次出兵,已经集结了四路最强的精锐部队。可以说整个西军的精华,尽在此处!
  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传令!擂鼓!」
  震天动地的战鼓声让所有人热血沸腾,宋军庞大的军阵开始缓缓的移动,远望去,就像整个大地都活了过来,兵甲寒光闪烁,反映在将士们彪悍的面庞之上。
  不知何时,滚滚的沉雷之中,有人在用手中的兵刃用力敲打着盾牌,接着雷点声从小到大,彻地连天,数以万计的敲打声形成地动山摇般的节奏,每一次节奏都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万众狂呼!
  「灭夏!」
  「灭夏!」
  「灭夏!」
  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平夏城战争,就此拉开帷幕……
  ***  ***  ***
  好水寨,宋军北大营前喊杀声震地。
  唐云立于阵前,冷眼关注着战局。此地先前宋军已经立寨,与新筑的石门寨互为犄角。故此巍名阿埋将他打发到此地,分兵三万攻打此寨。谁都知道主战场在石门寨那里,唐云不知道是不是巍名阿埋怕他立功,才将他排挤到次要战场。
  当然那老儿说的很客气,请监军代为牵制宋军偏师,打不打的下来都不妨事。
  其实唐云倒没有和巍名争功之心,那两个老头乃是军中宿将,威信极高。自己想要和他们争功,实在太过不自量力。而且宋军出城列阵,背城而战,占了地利。
  宋军乃是天下最善阵战的军队,一旦让他们列阵而成,是绝对的硬骨头。巍名阿埋想要独占全功,只怕一口咬下去非磕掉几个门牙不成。那地方兵危战凶,刀枪无眼,自己还不想去呢。能独领一军避开危地,正和心意。
  好水寨的宋军没有石门寨多,但是看意思大概也有个快两万人。
  城外背城列阵的兵马密密麻麻好像小山一样,军阵严整庞大无比,打的是环庆路宋军的旗号,将旗之上乃是一个斗大钟字,想必是环庆路名将钟传在此。城头上打的是熙河路的旗号,想必城中守城的乃是熙河兵,单是将旗之上乃是苗字。
  经过几天的查探,唐云早已知道上次被自己算计了的熙河兵主将乃是苗履,经此大败,居然还能领兵,但是却给打发到了次要战场。显然是在宋军主帅那里已经失宠。
  但是即便如此,以宋军之善守,便是两万人守这座好水寨,也不是区区三万夏军所能撼动的,便是兵力再多一倍也不行。唐云眼看着下面的夏军士卒数千人好像海潮一样反复猛烈冲击着宋军的阵线,但是层层叠叠的盾枪弓弩让他们寸步难进,宋军阵前被射倒的人马躯体多达上百具,而骑兵不要命纵马狂撞进人墙,冲不了几步就被无数枪矛戳翻下马,然后被无数人马淹没。
  这只是北城,其他三面唐云还各布置了一千精锐骑军在城门外警戒,防止城中宋军从此出来袭击北城。另外侧翼和后阵又各布置了两千骑,防止宋军从地道暗门中偷袭。他久在宋军中任职,自然明白宋军守城的各种花样。
  「连都将军!」唐云注视了片刻,终于下令。
  「末将在!」连都霍兰赶紧躬身施礼,上次跟随唐云救没烟峡,鬼使神差竟然立下大功,这让连都霍兰对这个汉人监军相当佩服,对他的命令也不敢阳奉阴违。
  「再集合五千人,攻东北角!令你本部兵马准备好弓箭,听某的号令,梆子声不响,一枝箭不许放!梆子声不停,一枝箭不许留!违令者斩!」
  「遵命!」
  连都霍兰挥动令旗,夏军中又有黑压压一大片步军士卒脱离本阵,直奔东北角宋军而去。接着唐云一声令下,遮天蔽日的箭雨平地而起,整个天空似乎都暗了下来,宋军士卒不约而同的举起了手里的旁牌蹲下身子,接着就像雨打芭蕉,层层叠叠的羽箭冲刷了宋军的大阵,无数盾牌组成的盾墙之上,密密麻麻的箭羽好像使盾牌凭空长了一层白毛。接着,数不清的夏军士卒就像狂奔的兽群,狠狠撞在宋军的盾墙上,盾牌的碎裂声,人体的碎裂声,折断的刀枪乱飞,血肉喷涌四溅。人群组成的洪水撞上了人群组成的堤坝,血肉粉碎……
  钟传冷眼立在大旗之下,尽管冷箭不时掠过身边,但是他的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夏军的攻势出乎意料,与以往列阵而战只知道用铁骑用人命冲锋开路不同,此次的夏军虽然也是在用人命开路但是打得更聪明,箭雨和步卒推进配合的虽然还是误伤不断,但是能看出其中章法。而且也没盲目的派遣骑兵冲阵,而是监视战场各个角落,等待机会再投入战场,不像以往就是步骑混杂在一起一窝蜂地向前冲,看似人多势众声势惊人,但是极易自己产生混乱,此时纯用步卒举着盾牌列着方阵推进,反倒不那么乱了。
  另外,宋军费了好大劲布设的陷坑拌索和伏弩没发挥多大作用,显然夏军在进攻时加了小心,并没造成多大混乱。至于后阵乱箭一直不停,奋力压制宋军大阵中的弓弩手,尽最大程度掩护步兵前进,弓箭手阵中竖着几百面比门板大许多的木板用来挡箭,这在宋军之中属于常技,但是在党项人之中是第一次见到,尽管这些木板十分单薄粗陋,明显是临时赶制出来的,宋军的强弩经常能射穿木板射中后面的人,但是更多的弩箭却是被挡下来了。
  头一次见到西贼模仿宋军的战法,这个西贼的将领不知是何人?
  而且刚才东北阵脚稍微有点混乱,立刻就被对方看破,挥军直进。自己城下布有万人,对方此刻前阵冲阵兵力已经相当,后面还有黑压压人山人海的步骑大军没有出动。
  虽然对方兵力肯定不足以攻下城,但是若只是想要击败城外大阵,倒不是没机会。
  这一切,不像一个西夏将领,倒是更像一个宋军将领在指挥。
  西贼之中也有有识之士吗?但是这些原本是宋军玩剩下的招数,拿来对付宋军岂不可笑?钟传冷笑着挥手,照猫画虎岂是那么容易的?接着宋军的阵中旗幡摇摆,好水寨城墙上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伏兵,接着巨大的震动声、无数弓弦声响成一片。城头上埋伏的巨型床子弩和上千张神臂弓一起发射!
  呼啸的钢雨摧枯拉朽般的横扫了夏军人堆,尽管西夏士卒及时举起了旁牌,但是神臂弓射出的钢矢就像穿纸一样容易穿透了盾牌和铠甲,将身子穿透。而床子弩射出的巨箭更将人身子劈开。刹那间箭雨所过之处血肉横飞,西夏军卒惨叫着倒下了一大片。
  宋军发一声喊,拼命向前顶,盾牌开路,佐以长枪,竟然又向前顶了十几步。
  夏军站不住脚,开始后退。但是接下来一波箭雨又扫进宋军阵中,数十人中箭,其余的又赶紧举起盾牌遮护,夏军趁机站稳阵脚,又顶了回去。
  进退之间,地上横七竖八铺满了被踩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数万人组成的人墙挤来顶去,双方前面各有数千杆枪戟交插互刺之间,无数身体被戳得稀烂,鲜血迸流飞溅,由于挤的太紧,尸体死而不倒,也被顶的前进后退。偶尔有一个空隙,倒下的尸体立刻也会被踩成肉泥。而头顶上乱箭横飞,身边全是变调的吼叫和惨嚎……
  四月二十六,石门峡,喊杀声震天动地。
  遮天蔽日的箭雨,漫空飞舞的石块,海潮一样沸腾的无边无沿的人群。
  妹勒都逋将他的胡床直接搬到了阵前,身边是数十铁甲力士,手持厚达两寸的大铁盾簇拥着他,防备宋军强弩的狙击。而他的两千亲兵则是一字排开,站出去好几里长,各个手持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在他们脚下,上百具无头尸体倒卧,都是擅自退下来的逃兵。
  他亲至阵前督战,早已下令,凡是无令后撤者,皆按临阵退缩论处,就地斩首!传首诸军以为戒!
  他和巍名阿埋乃是元昊时期的老将,并肩作战几十年,早有默契。此次出战,当真是志在必得,所点集的兵马,可以说就是集结了左厢六州所有的精华。
  西夏扰宋,历年来兵祸不断。夏军每次抄掠宋境动辄出动数万人甚至十数万人,看似声势浩大,其实双方都明白内情。越境打草谷抄掠财货,真正出动的正兵精锐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跟着去趁火打劫的负担役人刑徒,这些人希望能缴获财物以赎罪,有时一个正兵往往带着七八十来个跟班,有的小部落甚至连男女老幼都一齐拉家带口的前往,这样就造成了夏军入境人数多达数万,但是宋军往往出动几千人就能将其打退的战例。
  作为游牧国家,此乃胡人的习俗,梁太后为稳固统治地位标榜自家绝汉制用胡俗,明知这样打下去伤元气,但也无可奈何。
  而此次征战,事关国运,巍名阿埋力排众议,点兵调集的十七万人马,全都是在籍的正兵精锐,其余的杂兵一个没调,可说是西夏最倚重的右厢精兵的几乎全部精华。妹勒都逋指挥的打头阵的前军多达五万余人,几乎全都是横山羌部和撞令郎之中特选的精兵,这些步跋子和汉奴乃是完美的炮灰,冲锋陷阵蹈死无悔,战斗力甚至胜过党项人。他们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冲开宋军的大阵,为后面的攻城部队开路。
  而战斗已经进行了两天,夏军在妹勒都逋的严令之下昼夜不停的轮番冲阵,夜晚无数支火把将战场照的亮如白昼,宋军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所有的夏军士卒就是做两件事,不断冲锋再冲锋,冲完了退回来休息,休息够了再冲锋!
  妹勒都逋不知道他的车轮战是否有效,但是这就是拼意志拼人命,谁最先承受不住伤亡谁就先崩溃!他知道背城而战的宋军会顽强到何种程度,一开始就必须用孤注一掷不计伤亡的气势压倒对方,否则此战必败!
  宋军的城寨已经成形,而且在寨外挖有两道又深又宽的壕沟,遍布拒马,沟外侧乃是近四万重甲步军组成的超级大方阵,此刻密密麻麻枪戟如林,交架攒刺,绵密乱箭如同飞蝗蔽空,冲锋的横山藩兵们在箭雨中几乎是成片的倒下,但是这些山羌蛮子当真骁悍,好像根本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狂呼乱号也不遮挡,黑压压的步骑人潮迎着宋军的箭雨冲锋,身边的胞泽惨叫着倒下一点也不能影响到他们的勇气。
  尸体层层叠叠走倒卧仆,一路冲锋一路被乱箭射倒,五万夏军先锋分为五部轮番疯狂冲阵,妹勒都逋下令各部各军之中挑选武艺高强的猛将数千人组成敢死队,皆身披重甲冲在最前面。每次夏军排山倒海的人潮都能重重的推进宋军的阵列之中,什么盾墙什么枪林箭雨统统给推挤的崩溃分裂,那些山讹蛮子竟疯狂用身体主动去撞击宋军的枪尖,即使全身上下被戳得血肉稀烂,也要抱着宋军同归于尽,而后面无数只脚踩过来将他们踩成肉泥。
  但是每次,都是只差一点点就能破阵,无论冲开多大缺口,最终无边无沿的宋军士卒终会将他们彻底淹没,而剩下的人则给彻底挤出去,而下一波冲锋又接踵而至……
  巍名阿埋端坐马上,看着眼前的垂头丧气跪在地上的野利明山,心中阵阵的恼怒。当真想将这厮拉出去一刀砍了,但是考虑到野利族乃是党项豪族,若是杀了他,只怕这军中野利族的两万多人便有哗变的危险,还是忍下了火气。
  两天时间,西夏军队几乎是不休不眠的血战,不停的冲击宋军大阵,仅仅两天时间,阵亡者已经超过一千五百人,伤兵更是两倍于此,如此惨烈的血战,让他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也心惊肉跳。
  如非不得已,他也不愿用这种伤元气的打法。
  连天下最强的辽国都知道「成列不战」的道理,巍名阿埋乃是打了一辈子仗的宿将,岂会不知宋军大阵的厉害?大军在石门寨前与宋军对峙,却偷偷派遣野利明山和朱王礼二将率领精锐骑兵三千人迂回到宋军后方,试图骚扰宋军粮道。
  但是没想到章桀这老贼着实难缠,竟然在粮道上扎了三座军寨,屯兵一万,分立三巡检守之。野利明山和朱王礼率领的兵马偷袭不成反遭宋军诱击,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打得大败,折兵四百多,朱王礼当场被乱弩射成了刺猬,野利明山也是中二箭负伤奔逃,途中本想收束溃兵,又遭宋军连续追袭,部下溃散了一多半,好不容易逃出鬼门关,只好回来领罪。
  其实,巍名阿埋置要去亲眼看看那三座军寨之上飘扬的将旗,大概就会明白为何野利明山不是宋军的对手了。
  三面将旗,一面种字,一面折字,一面刘字。
  折可适就不用提了,他因没烟峡之败官司缠身,无法上得前线,但是章楶又不忍将这员虎将弃之不用,于是便将他安排巡护粮道,以图戴罪立功。而刘法、种师中这二人在西军之中都属于带兵打仗特别诡计多端的类型。这三人联手巡护粮道,手下又兵多将广,野利明山只带三千人来攻,与羊入虎口区别不大,未曾全军覆没,可谓十分不易了。
  偏偏巍名阿埋又不是不想给野利明山多些人马,实是心有余力不足。
  章楶用兵,老辣狡诈之极,宋军此时在边界筑堡已有两年多,遍地堡寨、烽屯、营垒,大小道路都屯有兵马,派遣兵马太多,想要不为人知的偷渡,便是难如登天。这怕这边大军刚动,那边宋军便已察觉。断人粮道需要深入敌后,最重要便是要隐蔽性和出其不意,若是宋军有了防备,此计便和送死没区别。
  而嵬名手中总共十七万兵马,各有所差,也没有多余兵力可供迂回,故此嵬名派出的部队只有三千精兵,希望这只小规模的队伍能够从宋军的防线渗透进去。
  毕竟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他也是懂得的。
  嵬名阿埋对此实是寄予厚望。
  其实算算从党项崛起之后,即使西夏最鼎盛的李元昊时期,与宋军野战的大原则,都是最少集结十倍以上的兵力围攻之,西夏津津乐道的三川口,定羌寨,好水川等役莫不如此,数量相当之时能胜之战例几乎没有。与其说西夏兵马骁勇善战,不如说西夏喜欢倚多为胜。永乐城一战西夏更是十丁抽九,举国男丁数十万围攻宋朝一城,最后还是靠着天降大雨泡塌了城墙才进攻得手。
  而大安七年宋朝五路大军压境之时,举国数十万夏军面对数量相当的宋军,一旦数量上的优势不复存在,便是一溃千里,几乎亡国。最后坚壁清野,偷袭宋军粮道,后来又扒开了黄河,才侥幸击败其中一路。之后夏军作战便又多了一个原则,若是数量不能取得绝对优势,必须设法断宋军的粮道,否则宁可不打。
  现在宋军集结了近十万人,而自己手中的兵马多个七八万,巍名阿埋也不觉得有多大的优势。毕竟以前与宋军交战的大胜利兵力差都在十倍以上。故此「断粮道」乃是他真正寄予厚望的一招,现在野利明山损兵折将大败而归,岂能令他不恼?同时也让他的心中,对于未来的战事,蒙上了一层阴影……
  种朴身穿一幅山字铁重甲,浑身溅满了人血马血,手持一根铁骨朵,上面还沾着不知道是谁的脑浆,大声吆喝着,身边的宋军士卒们纷纷站好位置,满地的死尸都来不及清理,只能来得及将负伤的胞泽拖到一边不碍事的地方,这时候对面西贼好像无边无沿的人马又上来了,那刚刚退走的一批则分散着向两侧退走,给后面的人清开道路。
  各军的将领们此刻都带着人聚集在中军,有的人手里还拎着血淋淋的人头,种朴的亲兵们将数十个大藤箱里的金银钱钞抬出来,这些军将们各个喜气洋洋,有的脸上的人血还没擦干净咧嘴一笑,反倒吓人。
  这是宋军的规矩,自五代之时便已有之。阵前放赏,军队才有士气,这也是那些文官士大夫们最看不起武人,声称武人乃是图利小人的重要论据之一。不过这已经好得多了,比之当年战前放赏士卒才愿意打仗,现在是战后结账,先打再收钱。
  这件事种朴可不敢马虎,当年元丰西征之时,折可适就因为放赏不及时弄得部下哗变,他自己也险被裹挟,差点被西夏所擒。种朴乃是折可适的好友,这件事在整个西军中都闹得沸沸扬扬,种朴如何能不知。
  普通士卒可不管什么临敌兵机韬略,他们多半连大字都不识一个,有的还是贼配军,跟他们说什么忠君护主实在太过遥远,毕竟他们连汴京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保卫家园,只知道朝廷说了杀西贼的人头能换铜钱,所以打仗在他们眼中就是谋生的手段,自己在后方的家人能不能吃饱饭就看自己,打完一仗理所当然要收钱。这种事不可能等到下次,否则谁知道下次自己还有没有命回来。
  种朴虽然是武将世家,对这种事也是门清,但是种朴向来以世家子弟自居,处处士大夫的作派,对此种现象十分鄙夷,但也是无能为力。
  而且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这是第四次了吧,整整两天,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抓紧时间就着清水吃干粮。这些夏狗当真是疯子,连晚上都照样进攻,千辛万苦的将他们打退,皆着就是另一波。
  「直娘贼的,这班夏狗莫非中了邪了?!」旁边郭景修呼呼大喘,此人也是西军之中着名猛将,武勇骁绝,现任环庆路第四将。此刻他竟将上半身脱了个精光,露出一身腱子肉,上面还纹着猛虎下山的刺青花绣,手中一把大斧子沾满血肉,但是身上却是伤痕累累,满身血口,他却浑不在意。
  「这西贼是打算一鼓作气啊……两天连续不断的猛冲,便是铁打的金刚也吃不消。」种朴看着阵中那数以千计散落各地的尸体,此次西贼当真是有决死之志,莫非他们也明白此战实乃决战的开始吗?其中数百具尸体尤为显眼,皆是身披重甲陷阵,所向披靡,最终被泥潭一样宋军大阵团团包围,力战而死。其尸身被乱箭射得好象刺猬一样,甚至有被乱箭射得太密箭杆支地虽死不坠的。
  他们是铁鹞子吗?如此骁悍的勇士,西贼到底有多少?两天昼夜不停的恶战,西贼的四次冲阵皆被打退,死伤可能接近五千,宋军的死伤大概也有四千多,但是西贼的士气始终不堕!
  「只怕这一阵乃是真正的恶战!」郭景修爬到一个高车上,能看出此刻西贼大阵之中正在调兵遣将,无数浊流正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一波准备冲阵的人潮之中。大概前四次被打退的西贼军马之中的精兵都给挑选了出来,准备汇聚到这一波兵马做真正的雷霆一击。
  种朴大声疾呼,传令的旗牌官们高举大旗左右摇摆,命令一层层的传达下去。
  王文振在城头看得清楚,急忙挥动令旗,城内的两千秦凤路调来的马军和两千泾原藩骑也全体上马,弓刀齐备,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出城厮杀。
  突然,惊天动地的战鼓声如同滚雷辗过大地,接着种朴便看见铺天盖地的箭雨好像一片乌云平地而起,甚至有一刹那都遮住了太阳!接着就像雪崩一样,咆哮的西夏人潮吞没了大地,就像翻江倒海的洪水一样,那脚底传来的可怕震动甚至让种朴产生了一种的大地被踩翻了个个地错觉。
  「放箭!」这是种朴唯一来得及喊出的命令,接着他就举起了盾牌,数以万计的乱箭也从宋军的阵中好像狂风一样刮出,接着钢铁的暴雨横扫了大地,宋军士卒们惨叫着人仰马翻倒下一大片,种朴只觉得天翻地覆一样,身边亲兵的尸体重重砸在他的身前,竟将他压在身下,等他好不容易爬起来,随手拾了一张大弩,再看前面无数刀枪乱舞,那些不要命的步跋子兵们纵跃飞奔,已经杀至近前。
  大阵前锋再次被击溃,狂嗥的西夏军已经破阵而入!
  眼前霎那间全都是敌人蜂拥的身影,种朴大吼一声,举弩便是一箭,将一个身披铁甲的壮汉射倒。随后便在地上顺手抄起一把铁锤,一锤砸在一个冲到自己近前的夏将的头前。
  那夏将举盾便挡,同时手中长刀一递,闪电般直挑种朴的腰腹。种朴拧身,刀锋在铁甲上竟蹭出一溜火花,同时一锤将那夏将的大盾砸的粉碎,将那夏将的胳膊几乎砸进了身子里,随即横扫胸口,将这厮击飞了出去。身边宋军见状士气大振,各挺刀枪成排压上,与涌进来的夏军人群挤撞在一起。
  无数兵器碰撞的金铁交鸣,变了调的喊杀嘶吼,折断的刀枪断肢飞落,血雨飙溅,面对夏军疯狂的不顾伤亡的冲击,宋军将士用身躯挤成密集的人墙,但是仍被顶的步步后退。
  种朴满身是血,那铁骨朵早给打断,不知换了多少把兵器,现在又拾了一把大刀,大吼着横劈竖砍,身边的亲兵多数已经战死,还剩下五个人在护着他。而周围的还活着的宋军已经越来越少,西夏兵马实际上已经突破了他的部队。成百上千的西夏兵冲过他的身边,继续向里疯狂用人命开路,后面的人拥推着前面的人,形成巨大的人潮,前面的人身不由己的向前,即使身体撞向枪尖刀刃也躲不了。
  城头宋军的鼓角齐鸣,两侧寨门打开,数不清的马军呐喊着冲杀出来,直奔夏军的两侧而去,但是马战本是西夏的强项,再看对方的阵后黑压压的骑兵也是奔驰而出,双方几乎是迎头相撞,无数乱箭互相泼洒而至,各有数十人落马,接着成千上万的骑兵就混战厮杀在一起,将这个战局搅的更加混乱。
  「将军小心!」旁边亲兵大叫,种朴连杀十余人,此刻已经累得有些站不稳了,稍一愣神的功夫就被自己的亲兵推开,跌了个四脚朝天。旁边一骑如风掠过,手中长刀化作白练惊鸿,自家那亲兵的一条胳膊竟被砍飞上了半空。
  那骑马夏军小校兜转回马头,似乎认定了种朴是个有价值的猎物,纵马又冲了回来,抡刀便砍,种朴抄起一杆长枪,迎头便刺。那小校武艺十分精湛,手中长刀一撩,荡开了枪尖,一下又将种朴带了个跟头,身边的亲兵拼死上前阻拦,被一刀砍翻。
  「宋狗!讨死吧!」
  种朴大惊,但是此刻手脚几乎脱力了,竟然站不起来,只是手中慌乱间抓住一把斧子,刚要掷出,却见旁边滚身窜出一人,手中大刀横扫千军,竟将战马的前腿砍断。那战马悲鸣着轰然倒地,那夏军小校惊叫着摔于马下,接着被一刀劈成两半。
  种朴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周围过来的一群宋军七手八脚的拽起,架着他便往后面跑,旁边郭景修依然光着个膀子,手中大刀已经卷刃,又换了一柄大斧,全身上下被喷的人血马血染红,看起来煞是可怖,神色也是惊慌,丝毫不见刚才挥刀斩马时的英勇。
  等回到自家阵内,种朴才发觉事情不妙。
  经过两天两夜不休不眠的血战,宋军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面对夏军的狂冲,不少人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身不由己的步步后退。尽管夏军也是筋疲力尽,但是他们是车轮战,总有个休息的时间,而宋军始终不得休息,不少人都是累的站不住,死于夏军的刀下。
  尽管城内一直不停的送水送粮,把伤兵尽可能的接回城内,但是对于城外大阵宋军的疲劳,他们无可奈何。
  而此刻夏军正是最疯狂不要命的时候,此消彼长之下,宋军的大阵竟然有些挡不住夏军的冲击,开始出现动摇溃裂的迹象。种朴不得不佩服对面的西夏统帅这个时机拿捏的着实炉火纯青,先用车轮战消耗宋军的体力,在宋军最虚弱的时候发动最强的攻击。在周围的宋军几乎正在全线后退,分明是已经顶不住了。不少人拼命想顶住,但是双脚都被挤得离了地,身不由己的向后退却。
  「如之奈何!?」郭景修大喝。
  「城头未曾鸣金,吾辈大将,这石门寨下便是吾等殉国之地。我种家子弟,只有战死的豪杰,没有逃跑的懦夫!」
  话音刚落,突然人群掀起一阵巨大的波澜,无数人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掀翻,种朴等人被再次撞翻在地,再看宋兵被巨大的力量挤得纷纷后退跌倒,而映入他们眼帘的,乃是好像黑压压海啸洪峰一样的奔涌咆哮的铁人铁马,好像虎趟羊群一样直破入宋军阵中横冲直撞,彻底将宋军的大阵搅得大乱!
  铁鹞子!
  种朴大惊失色,自己一直觉得西贼的攻势虽猛,但是有哪里不对劲。这时总算才明白铁鹞子这支冲阵王牌军始终没有出现,看来西贼此次攻势乃是真的全力以赴了,这时正是宋军最艰苦的时候,突然再遭这沉重一击,大事去矣!
  果然,数以万计宋军组成的大阵突然之间发生了大溃乱,然后便是西夏兵马发狂般的万众欢呼:「破阵矣!破阵矣!」
  再看数以千计的西夏兵马,已经拼尽全力掀开了最后一道宋军的人墙,直逼石门寨下的壕沟!
  西夏后军高坡之上,巍名阿埋仰天大笑,东朝擅阵战,数万精锐组成的大阵,竟被大夏勇士正面硬碰硬的击破,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彪炳功绩。再看前军已经是倾巢而出,顺着缺口直破入宋军的大阵之中,力求把混乱扩大,数以千计的宋军士卒好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溃逃,夏军的追兵好像黑色的洪水淹没了每一处空隙,宋军的大阵,已经不复存在!
  但是接下来的情景又让他屏息凝神,眉头紧锁。
  尽管宋军的大阵发生了难以遏止的混乱,尽管数不清的士卒四散溃逃,但是更多的宋军士卒却是选择了各自为战,他们用鹿角拒马用战车甚至用人马尸体垒成战磊,组成一个个较小的硬寨继续拼死力鏖战,而且无数宋军散兵开始向这些小阵集结,逐渐组成了一个个难啃的大战阵。
  宋军的确拥有天下最优秀的步军,他们的大阵的确被击破了,但是士气并没有崩溃,只是分裂成了十几个小阵继续战斗,而且这些小阵和大阵一样顽固强硬。
  而前军历经两天血战,死伤七八千人,此时攻破敌阵,一股锐气已泄,对着这些小阵竟然束手无策,连连损兵折将。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至少进攻的通路已经扫清了。
  他令旗一举,数以百计的号角声响起,接着战鼓擂响,后军一望无际的兵马呐喊着奔涌而出,淹没已经四分五裂的宋军阵地,直入城下。后军的兵马与前军被视为炮灰的横山羌部们不同,多是党项本族之兵,这些人潮水般的冲到壕沟前,每人都将准备好的柴草捆投入沟中,准备用这种简单原始的方法硬填壕沟。
  城头之上泾原主帅王文振、副帅王恩、郭成、刘仲武等大将不约而同拔出宝剑,接着梆子声雨点般响起。乱箭好像暴雨一样直下城脚,夏军数万旁牌高举,密密麻麻的拥挤在沟前,不断往里面投柴草,沟底布设的虎落铁蒺藜已经被填平,甚至已经有人下得沟底,直接爬上了另一侧!
  宋军见状,拼命往下放箭,床子弩、炮石砸进人堆一打就是一片血肉横飞,无奈城下也是乱箭如雨直往上射,不多时便有数十人中箭。在箭雨的掩护下,数十个亡命之徒身披铁甲,竟然爬上了壕内,领头的一个党项甲士身上带着七八枝箭,双手抓住巨木包铁的拒马,血贯瞳仁虎吼一声,竟如晴天打了个霹雳,重达千斤的拒马竟被他徒手掀翻,他似乎也是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被城上一箭射中咽喉,翻身栽进壕沟之中,接着一阵乱箭被射成了刺猬。
  夏军发出震天的狂呼,为这员战死沙场的猛将致敬。接着接二连三的披甲壮士爬出壕内,冒着城上的箭雨,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将一节节沉重庞大的拒马掀开。眼看那些重达数百斤上千斤的巨木被这些人生生抬起掀开,宋军也震惊于这些人的疯狂。他们不相信这些人每个都是神力无穷的力士,一个人一旦真的不要命了,竟能激发出这样可怕的力量,而越来越多的人受到这些勇士的鼓舞,开始往沟下趟去。
  城头上的梆子声越急,箭雨下的越密集。夏军不断的填壕,也不断有人中箭栽进沟内,尸体摞着柴草层层叠叠摞在一起,逐渐将壕沟填满。接着潮水般的夏军便蜂拥而过,直抵城脚下,无数把铁锹刀斧开始疯狂的掘挖砍砸尚未竣工的城墙,那些铁鹞子们竟然也下马参战,直接开始搭人梯,无数战士好像蚂蚁一样攀附而上,准备强行登城!
  「太尉!发信炮吧!」大将刘延庆手持大弓连连发箭,已经射下去十几个登城的夏兵,边射边嚷,城下无边无际压城欲摧的西夏人海实在让他心惊肉跳。而宋军城外的大阵已经四分五裂,那些小阵虽然还在负隅顽抗,但是都给淹没的若隐若现。
  「不可!西贼还未疲惫!时机未到!」旁边王恩大吼,拔刀直劈进第一个登城的西夏铁鹞子的头盔里,连铁盔带脑袋劈成两半。
  「西贼要上来了,孩儿们!准备拼刀子!」王文振抖擞精神,大喝一声,举起大石头向下砸去,而下面,数不清的人潮好像巨大的波浪,不停撞击着宋军脚下的城墙,城墙在这排山倒海的撼击之中,开始微微的颤抖……
  ***  ***  ***
  人群中,米浪罗挥舞着手中的短戟,大吼着拼命向前打。
  米浪族本是党项大族,但是他这一支乃是远支,生活在天都山一带。此次被编入连都族麾下,随同大军来打好水寨。他自是知道自己的部众势力小,肯定会被编入先锋军当炮灰,所以倒也没抱多大侥幸心理,只知道拼命杀敌,说不定能拼出一条活路。
  至于能不能打下好水寨,他是不抱任何希望的。他在西夏军中以骁勇着称,参加过很多战役,经验丰富。当年大夏号称举国八十万大军围攻兰州,他也参加了,宋军之善守实在让他心惊。那么多军队最终都失败了,现在自己才几万人。
  别看面前就是一座简陋的城寨,但是宋军据说有两万,那就不是己方这区区三万兵马所能动摇的。
  只要能击破面前大阵,就是极限了吧。只要不攻城,只要在外野战,哪怕是阵战,也不能说没有希望。
  然而宋军实在是守的坚强之极,已经连续两天,城外宋军的大阵就像血肉组成的钢铁长城,任西夏军马如何冲击,也许会把他们推的暂时退却,但是始终无法突破。而且最终宋军会顽强的推回来。那些骁悍好斗的山讹步跋子号称越见血越疯狂,但是算上这次已经是第四次冲锋了,他们面对宋军的大阵杀进去近身肉搏,却始终不能将宋军搅乱,换来的只有自己的累累尸堆。
  到现在为止,死伤的夏军士卒大概已经接近两千了,全都是精锐的正兵。这对于被强征来的小部落来说可是伤筋动骨的大损失。
  这是怎么回事?主战场不是石门峡那边吗?这边既然是佯攻,为何如此不顾伤亡的战斗?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米浪罗知道对于西夏来说,历次战争凡是分配到偏师佯攻任务的部落,基本上都是以保存实力捡便宜为主,从来不会消耗自家的实力打硬仗。
  虽然主力部队的攻击方向通常有更多的财货战利品,但是现在的西夏可不是元昊时期那般赏罚分明,现在分配战利品的规则可不是谁立功最大谁就最多份,而是谁在战后保存实力最强谁才拿的最多。
  原本这个小寨,大家不必打的如此惨烈,这根本就是在拼人命。若是这样打,就算将面前的宋军全都拼完又如何,自己还能剩多少人活着?
  可惜自己摊上了折磨一个倒霉的监军。这个汉人当真是冷血酷厉,自己跟着他经历了没烟峡之战,知道这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亡命徒,他是为了他自己的功名富贵甚至可以不顾他自己的性命,难道还会顾及党项人的性命?
  不过这汉人是太后身边的红人,自己是没法对抗他的权势的。甚至连阿埋老统军都不能把他怎么样,自己又能如何?长久以来的上下阶级之法谁敢违抗?稍有懈怠,只怕便被他行军法斩了。
  眼前之计,只有认命。
  他拼命想往前冲,但是身边都是拥挤得人群,连转弯腰都困难,而宋军地冷箭在头顶飞来飞去,不时有人中箭发出惨叫。甚至不少骑兵也被挤在人堆里冲不起来,变成明显的靶子被射下马。米浪罗怒目圆睁,情急之下扒着前面的士卒纵身一跃,竟然踩着前面士卒的肩头跳起七八尺高,大叫着踩着人的肩头几个起落便到了前面,不管不顾好像饿虎扑食般凌空向宋军阵中扑下。
  宋军眼见突然杀出来一猛将如此骁悍,顿时齐发一声喊,数十杆长枪朝天而立迎面便戳,就等着他下来将他穿了。
  米浪罗手中短戟疾挥,生生凌空荡开数杆枪矛,接着便仗着铁甲坚韧护住头面合身坠入丛林枪杆,十数杆枪矛在他身上留下伤口,但始终是被他破阵而入,砸倒了躲避不及的两名宋兵之后,他还未站起便一招滚地十八盘,手中短戟化作乌光横扫周围一圈。
  宋军士卒哪料到这夏将如此勇猛,身被数十创犹如血人,竟还如疯虎一般狂斗,被他这一招扫倒断了七八人的脚,周围顿时跌倒一片。米浪罗趁势爬起,舞戟大战,周围宋军刀枪并举直围过来,无数兵器四面八方向他招呼,米浪罗只支应了七八招便气力不继,被人一枪扎在大腿上,疼得他大叫一声,单腿跪在地上。
  接着又一刀当头劈下,他勉力举戟去挡,当的一声震得他手臂发麻,跟着胸前又挨了一脚,力量好重,即使有铁甲护着也让他狂喷一口血仰面栽倒。便看到一个年轻的宋军武官手提砍崩了刃的朴刀站在自己面前,眼中燃烧着猎食者的炙热光芒。
  「想不到便宜了俺高永年一场功劳。」
  这厮大号高永年吗……米浪罗一时爬不起来,只能束手待毙。那高永年满脸狰狞,手持朴刀反映着血光,身边都是满身血污的宋军将校,一个个的面带疲惫之色,但是眼中凶光不减。
  他们也累了吗……也是,整整打了两天了,这时候谁要是能带上来生力军,谁就赢了。监军手中还有骑兵未出动……
  正在他自以为必死之时,突然宋军人群大哗,接着便是无数的人影凌空翻扑,再看竟是无数夏军武士学他的样子硬往宋军人墙里翻跃。很多人半途摔下就此不起,很多人被宋军的枪林箭雨戳的血肉模糊,但是更多的人就是硬往宋军刀山枪林里跳,就是打算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后面的人开路。
  宋军终于大乱,这些不要命的死士用自己的性命彻底搅乱了对手,而数不清的夏军士卒正在狂拥而入。
  钟传见前锋阵已经大乱,夏军不要命到了这种程度实属罕见,这是一支偏师的打法吗?以钟传对于夏军的了解,这些党项人不是应该以保存实力为先吗?他们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对面的西夏将领究竟是什么人?
  「郭祖德!」钟传眼见夏军已经将宋军推的步步后退,前锋阵已经彻底溃乱。
  知道这乃是千钧一发之时,容不得自己迟疑。
  「末将在!」
  「领后军设横阵,一定要把西贼挡住!」
  「得令!」钟传挥手刚把令箭给他,还没等郭祖德离开,突然夏军一股人潮猛烈撞进了后阵,接着连串巨大的火球吞噬了人群,宋军后阵顿时化为火海惨嚎连天,无数浑身着火的人,有宋军有夏军,遍地乱滚,宋军后阵也是一阵大乱。
  「不好!」钟传眼眉倒立,真没想到西贼抢先动手了,居然使用火攻硬烧开后阵,这是同归于尽啊。毫无疑问刚才那股不顾伤亡死冲得西贼之中肯定有抱着大量装满桐油的油桶,这些都是死士!西贼的将领好不毒辣狡猾,使用的战术真的太像宋军将领了。
  「弓箭手!射住阵脚!大阵决不能乱!各兵将死守本位,乱动一步者斩!」
  虽然局部混乱,但是钟传对于宋军的战斗力还是有信心的,毕竟火攻也是宋军的拿手好戏,宋军早就操练过应对之法。
  绵密的箭雨始终不停,开始向着火区域猛射,夏军被成片射倒,不少宋兵也被误伤。夏军的火攻之计虽是妙计,但是显然这是个临时抱佛脚的计划,士兵们对于火焰同样没准备,暂时烧开了宋军阵形之后,竟然没有及时跟进,而是四散躲避火烧,之后宋军及时上前堵住了缺口,双方又陷入混战。
  「好险!」钟传长出了一口气,但是转眼一看,脸色立时大变。只见夏军三门之外的骑兵突然呼号着向战场迂回过来。
  难道他们看穿了计策!?
  再看,敌方本阵的主将旗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声东击西?!不好!东城墙!
  东城外,过千夏军已经搭上了简易的长梯,但是城上仅有百多人把守。唐云披甲上前,大吼一声:「登城!」数十人便一起爬墙。城头乱箭纷射,不时有人掉下来。有的爬到了城头却被铁连枷打下来,尽管人数占优,但是城头的那股宋军却极顽强,而且守卫得非常严密而高效,夏军死伤数十人却攻不上去。
  唐云大急,他兵行险着,来个声东击西。让连都霍兰继续坐镇指挥,而他暗中下令搭了数十架长梯,绕道东城偷袭。现在却是弄的个如此混乱,游牧民族不善攻城真是名不虚传。
  「上!快上!」
  眼见那么多人挤在梯子上攻不上去,变成城头的活靶子,实在让他着急。而且有两架梯子站的人过多,竟被踩断,十余人摔下来摔成一堆,城下是一片混乱。
  「滚开!」唐云大怒,也是一股激劲,几步冲上去踩着士兵的肩头用力往上一跃,足尖连点,最后竟将一个士卒的肩膀踩塌,纵身如大鸟般腾空而起,终于窜上了城头,在那一刹那间,他似乎觉得自己真的飞了起来,而城内的景色尽收眼底。
  城内……空城!?
  接着就在他想要纵身飘落城头的时候,人群中一杆长枪犹如毒龙搅海般带着破风尖啸横空而至,而且还伴随着炸雷一般的大喝:「西贼休得猖狂,你家种建中爷爷在此!」
  唐云惊的灵魂出窍,手中宝刀连击,堪堪抵住这一轮狂攻,但是脚刚沾地左胯却挨了一脚,直觉一股大力撞来,身子竟如断线风筝般被踢出去一丈多远,凌空跌下城头。好在下面人手众多,眼看监军大人摔下来了,无数只手将他接住,饶是如此,也叫唐云头昏眼花,眼前金星直冒。
  「中计了!快撤!」唐云只来得及说了这句话,就被人抬起往后面跑。
  城内竟是空城,城头的熙河军旗乃是疑兵之计,那真正的熙河军现在隐藏在何处?宋军如此布置,所谋者…………定是石门峡外的主战场!
  熙河军由于没烟峡大败,理所当然被派到不重要的战场打杂,但是宋军却恰恰利用了这一点心理上的盲区!
  熙河军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而阿埋认为他要面对的只是秦凤军和泾原军,对于熙河军的存在一无所知。
  他们一定隐藏在主战场的附近,等待机会对毫无防备的西夏军作出致命一击!
  这种风格的诡计,不是王文振能设计出来的!
  章桀!一定是章桀的计策!
  「监军大人,您看!」唐云闻言转头看向石门寨方向,却见天空中升起了绚烂的礼花。
  晚了……阿埋到底还是被章桀给算计了。
  同时,石门峡战场,巍名阿埋脸色苍白的看着东北方向扬起的漫天烟尘以及滚滚闷雷般的震动,作为游牧民族的他对这种动静很熟悉,那是真正万马奔腾的气势,隐约烟尘之间,数不清的铁骑雄师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朝自己的疲惫不堪指挥不灵庞大臃肿的军队冲来,而自己部署在外围的兵马,还没接战就已经惊慌失措步步后退,甚至开始转头逃跑。
  而宋军城寨四门大开,数不清的兵马好像红色的铁流一般倾泻而出,遍地火红的军旗好像无边无际燎原烈火,直向西夏军马席卷而去。而城外数以万计的宋军,已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呐喊,放弃了防御的阵型,全线大举反扑!
  西夏近十万兵马,此刻反而是阵型混乱,数万人正在城下挖墙,被隔绝在壕沟之内。而外面的前军则锐气已泄,此刻宋军突然孤注一掷大举反击,顿时阵脚大乱被推得连连后退,再加上突然杀到的伏兵,恐惧蔓延军心大乱,成千上万的人开始溃退。
  中计!
  面对潮水一样溃败下来的夏军将兵,数以千计的督战队眨眼间就被淹没!巍名阿埋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了这两个字!
  待到身边的亲兵将呆若木鸡的他拼命往马上推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发出最后的号令。
  「鸣金!快鸣金!」……
  ***  ***  ***
  宋绍圣四年四月,西夏统军阿埋、妹勒统领的集西夏右厢全部主力的十七万精锐之师,与同样号称集陕西四路边军精锐的十万宋军集团,决战于石门峡好水川地区。
  在渭帅章桀的卓越指挥和诸路宋军将士的拼死奋战下,西军以少胜多,大获全胜,鏖战三日彻底击溃夏军十余万主力,夏军主帅巍名阿埋险遭生擒,赖部下相救得脱。夏军死伤达两万余人,大小将校首领数百人战死或被俘,石门峡外数十里的滩涂平川之上,密密麻麻铺满了西夏军的人马死尸,损失之惨重远远超过洪德寨之败。
  而填壕攻城的六万精兵当中,只有约半数逃得性命,来不及撤退的三万余人尽成宋军俘虏,自镇戌军到前线,押送党项俘虏的队伍黑压压绵延数十里,几乎拥塞道路。而宋军此战斩首级便达三千多级,夺得战马过万,牛羊骆驼十数万,缴获的兵甲旗鼓更是堆积如山。
  这是比洪德寨更加辉煌的大捷!这是足以在史册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伟大胜利!
  自元昊以来,宋军从未如此扬眉吐气过!
  元丰遗恨,一朝尽雪!
  而对西夏来说,在一次战斗中被歼灭超过五万精锐正兵,在元昊时期也许能视为胜负兵家常事。但是以西夏现今惨淡的国势,已经不能用惨败来形容,实在是史无前例的灾难。
  自李继迁起兵叛宋扰乱河西以来一百多年,党项军队即使面对雄霸天下的契丹铁骑,即使是面对灭顶之灾的元丰西征,也从未在一个战场中一次损失过五万精兵!特别是西夏倚为国家柱石的左厢精兵几乎是突然间锐减了近三成!
  这些都是几十年战火锤炼出来的百战之余,是西夏军队独一无二的精华,这对于国小人寡的白上国来说,是难以恢复的重创。
  此战之后,夏军士气屡创新低,不少将领大臣将此次大败看成是大厦将倾的预兆,各条战线几乎是兵无斗志一触即败,不得已阿埋将全军撤回关内,凭险而守。
  而宋军则趁势筑城,十日之后两城拔地而起。章桀拜表报捷,举国欢腾,天下震动。宋主遍赏参战诸将,赐名石门寨为「平夏城」,好水寨为「灵平寨」。
  自此宋夏边境的战火达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西夏残兵十余万撤回边境,与宋军屯守边界互相对峙。而宋军大胜之余则全线压上,大肆出兵抄掠西夏横山诸堡寨,环庆、熙河、麟延诸路则趁西夏兵马集中于石门峡一带,右厢各州空虚之际,变本加厉的筑堡蚕食横山地区。
  而西夏边境守将则无能为力,只是坐看忠于西夏的藩部一个个遭到宋军的袭扰屠杀而不能救,在横山的崇山峻岭之间,血腥的激战每日不绝。
  谁都知道,西夏是绝对不可能甘心吃下如此大亏的,西夏女主临朝,如此大伤元气的惨败若不报复,西夏必生内乱。而下一次西夏出兵,必然是倾国而来。
  宋绍圣四年,四月二十七夜。
  汴京内城左一厢,马行街大货行纸牒店,白矾楼。
  灯烛莹煌,上下相照,彩楼欢门,仙乐飘飘。即使夜间在这世界上灯火绚烂唯一的不夜城内,白矾楼也是鹤立鸡群。数以百计年轻貌美艳装粉黛,高据楼栏之上,轻歌曼舞,争奇斗艳,满楼红袖飘招,望之宛若五光十色人间仙境。楼内,酒客吟诗作对,高谈阔论;歌姬莺声燕语,靡音丝竹;正如此时的大宋,盛世繁华歌舞升平。
  凡是汴京之人,凡是大宋之酒客,凡是天下勾栏瓦舍,便没有不知道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的汴京白矾楼,此地乃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勾栏。
  此时的酒楼中,高朋满座喧闹非凡。陕西前线的捷报已经传回汴京三天,伴随着这一百多年来空前的大胜仗,整个大宋的情绪都在发酵。从百姓到士子,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这段时间几乎都在说这个话题:平夏城大捷!
  雅座之内,颇有几个像是商贾模样的家伙,由几个美貌的歌姬陪着,正在胡吹乱喷,周围的客人显然也是颇为兴奋,连珠价的起哄掺和,你插一言我说一句,好不热闹。
  而楼上有个包间内的客人却不时的将头探出,注意倾听这帮人的喧哗笑闹,只是脸上却是面沉似水。
  「如你这般说,那姚太尉好生了得,竟似天神下凡了?西贼千军万马,竟当不得他一阵冲杀?」
  「你这厮好不晓事,那姚太尉是何等英雄?你不曾听说关中姚家将么?」说话之人神气活现,不屑的面对质疑者,「俺家表弟的连襟便在殿帅府当差,渭州来京师报捷的使者当年乃是他的同胞,都在章相公帐下听差,这是他亲口说得,还能有假?!此次熙河军立了大功了,听说枢府议功,官家降旨光是金碗银碗便打了几千只,准备赏赐有功将士。」
  「熙河军当真是了得啊,这姚太尉只怕要高升了。」
  「那是自然,当年王相公手下的兵马,岂是吃素的。老姚太尉当年英雄一世,小姚太尉也是将门虎子,满门忠烈!」
  「正是正是……」众人一阵赞同,齐齐举杯痛饮,官兵打了胜仗,作为大宋天朝子民自然也是面上有光。接着便又说起今岁陕西诸路官府如何收购军粮,自家如何运法。又说什么钱钞盐茶诸引越来越不好做,现今私铜泛滥,说什么东海倭国有人做这行,又河北有人暗自私运辽盐从海上直入江南,各种各样的花边八卦。偶尔有一两个不开眼的文盲问起姚太尉究竟是何方神圣,换来的只是鄙夷的白眼和讥讽嘲笑。
  楼上的人阴沉着脸,听着这些酒客的话,这些市井之人虽然说的乱七八糟,十成里面有六七成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甚至有自己的想象演绎,但是也并非全都不值一提。
  至少那些酒客口中的「姚太尉」是谁,这男人是知道的。
  老姚太尉自然是指的姚兕,当今西军将门之中的大名鼎鼎的悍将。姚家三代从军报国,随着宋夏战争而崛起,姚兕更是其中代表人物。
  熙宁四年,先帝神宗登基未久,重用王安石,意图恢复河西。其时因治平年间与西夏的几场军事对抗宋军完全不落下风,种鄂不但夺取绥州,蔡挺更是在大顺城击退了夏主亲征,令夏主凉诈中箭单骑落荒逃走,后凉诈更死于此。有鉴于此,神宗登基后,颇有轻视西夏之意,令韩绛宣抚陕西,经略横山,准备一雪仁宗朝前耻。
  而韩绛至陕西后,不懂军事,偏听偏信,宠信西夏降将王文凉,重用藩军歧视汉军,闹得军中失和怨声载道。而王文凉更是依仗韩绛宠信作威作福,不但抢夺别人战功,更陷害赵庆余,吴奎等宋军大将。最终导致夏军大举出兵之时,宋军军无斗志,啰兀城、抚宁堡大败,广锐军庆州兵变,整个环庆路几乎不为宋朝所有。
  庆州大败乃是神宗登基后第一次对西夏的正面进攻,结果大败亏输,不但如此,大败之后又有兵变,局势危若累卵,汴京震动,此战给神宗当头一棒,让他从自大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此后便避开与西夏的正面冲突,开始对熙河羌人用兵,直到元丰四年西夏内乱,才第二次展开正面攻势。
  庆州之败虽然损兵折将,但给了英雄一飞冲天的机会,身为环庆巡检的姚兕在此战之中崭露头角。
  兰浪一战他单骑陷阵,万马军中一箭射杀西夏悍酋,致夏军大败。尔后荔原堡再战夏军,双手引弓,射杀西夏将兵数百人,并斩其骁将一员,威震敌胆。之后转战大顺城,再挫夏军,杀夏兵数千。三战力挽狂澜,稳定了局势。又与林广平定兵变,保住了庆州不失。后来得神宗皇帝接见,赐以银枪锦袍,随王韶开拓熙河,力克河州城,征讨交址、南蛮,屡建大功,在西军之中,姚家将作为与种家将齐名的将门世家,地位就是姚兕打出来的。
  这次大捷之中立下头功的姚雄,便是姚兕的儿子。
  章桀的奏表已经进京,战役过程写得很清楚。正是姚雄在关键时刻,出其不意率领早就埋伏好的七千熙河骑兵猛冲夏军,令夏军阵脚大乱,一举翻盘了战局。
  姚雄更是身先士卒,冒刃陷阵,身中两箭仍奋勇大呼冲杀,士卒感奋无不以一当十,终于力摧强敌。此次天子大喜嘉奖,姚雄算是一步登天,由个从七品的左骐骥使直升到东上阁门使,领秦州刺史,连升了四级,正式成为有资格统领大军镇守一方的「横行正使」的一员。
  这一切,令大宋朝廷欣喜若狂,朝野之间欢呼雀跃,百姓们也是兴奋鼓舞。
  小小西夏,一群生活在沙漠荒原中的党项蛮夷组成的化外番邦,竟然嚣张了这么多年,屡次抗拒天兵,令天朝上国颜面扫地。现在终于知道官兵的厉害了吧!
  当然,这其中也有不高兴的。楼上之人将头缩回雅座之内,满脸阴沉愁容。这个雅座之内,出奇的并无任何歌姬,只有两人。而这个雅座显然也是特制的,阁门合上之后,外间的声音竟一点也传不进来,显然是一间专门用于私秘事的所在。
  而他对面的,乃是一个道士。
  「大人请看,民心如此,若不早下决断,只怕时不我待。现如今孟后被废,宫内已无援手,若章桀在陕西再获胜利,只怕元丰奸党的地位将不可动摇。」
  道人口中的「大人」,便是指的对面男子,现任大宋侍卫步军司副都虞侯的高师亮。此人乃是高太后的族子,虽然大宋朝乃是士大夫的天下,但是外戚还是有一定的官场生存空间的。外戚典兵,宦官监军自开国以来屡见不鲜。当年王韶开熙河,便是用的外戚高遵裕为副。元丰西征更是用李宪总其事。
  现在虽然是新党当政,但是高太后毕竟是太后,死也死了,不好再对亲族赶尽杀绝,否则有伤皇帝的「今德」。况且这高师亮不过是个武人而已,在武人向来受轻视的宋朝,即便是新党也无人觉得一个武夫能带来多大威胁。况且这其中还有皇帝的示意,尽管皇帝讨厌高太后,但是不代表他讨厌所有的亲戚,皇帝毕竟是先帝的儿子,对于帝王心术的造诣几乎是天生的,即便他再信任新党,也绝不可能让新党彻底把持一切权力,这点就连新党也是觉得理所当然的。
  这才是高师亮能在三衙这种军机重地存在到现在的原因。正副都指挥使、正副都虞侯一向被认为是军中四贵,他能在这个位置上待这么久,不过是朝局平衡的需要而已。况且三衙禁军,早已不是建国之初的无敌雄师了,历经百年承平,现在朝廷能战之军全都聚集在河东、陕西,由各地边臣执掌。三衙能指挥到的,基本上也就是京师的驻军,这些所谓的上三军,基本上无所不能,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没有不会的,唯一不会的就是打仗。所以在这种职位上,也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作为,不过餐尸素位混吃等死而已,这一点也符合新党的需要。
  但是没有人能想到这高师亮竟有自己的抱负,居然能作出这等惊天动地的事情来:私下密会西夏细作,勾通敌国。
  「说得好听,尔等也不过是为了西夏吧?」高师亮冷冷的讥讽,作为宋人,他一点也不信任党项人,心中很不得这些扰乱华夏的西贼死光光才好!与这些蛮夷合作实为出于无奈,只因朝中奸党步步紧逼,秉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的宗旨,才有现在的局面。前些年与梁乙埋合作,没想到梁乙埋这厮着实无能,竟然这么快就在西夏内斗中垮台。
  因为自家有些书信在梁乙逋处,梁乙逋坏事后,这几年高师亮着实是过的寝食不安,生怕自己勾连西夏的事情败露,结果到底该来的还是会来。
  对面这道人,想必代表的便是西夏太后了。自己有把柄在他们手上,实在是无可奈何。新党虽然暂时对自己无意动手,但是自己若是主动将把柄送上去,想来他们是不会客气的。皇后都被他们设计废掉,自己一个外戚算得了什么?而对面这道人的心思瞒不过自己,自己若是不合作,想来自己沟通西夏的证据就会被送到新党手里。
  「大人明鉴,此事对你我皆有好处。现在大宋乃是奸臣当道穷兵黩武,不管是西夏还是大人背后的那些人,你我共同的敌人都是元丰奸党。」
  「那又如何?章敦为相便为相,与吾何干?照样做官便是。」
  道人口才极好,但是高师亮不愿轻易就范,讨价还价总还是需要的。其实和西夏谁合作都没差别,都是蛮夷而已。若是真的能自西夏借力东山再起,罢息刀兵,便是和梁太后合作也无妨。不过高师亮不喜欢这种被人胁迫的感觉,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只怕还是有不同吧,如今孟后被废,只因孟后乃是当年高太后所选,可见奸党是要赶尽杀绝。大人乃是已故高太后的族人,奸党岂能容的下大人?」
  去年的废后事件,对于在朝在野的元佑党人来说,实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新党可谓在内庭外庭全部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这也是新党吸取了元佑更化的教训,当年神宗虽然将旧党全部贬出朝廷,但是宫内高太后还在。神宗一死,只凭高太后一人便将局势翻盘。此次新党好不容易夺回政权,当然不会再吃同样的亏,此次废后事件,便是章敦勾结刘贤妃一手策划,要将宫内的隐患彻底剪除。
  现在皇帝还没立新后,但是众所周知必定是刘贤妃,宫内现在无人能抢过她的风头。而刘贤妃已经和章敦结为同盟,自然不会再理会旧党这些丧家之犬。宫内的强援失去,还有谁能作为旧党君子们的依靠呢?
  「容不下又如何?不劳足下操心?吾身为宋臣,便是天子真得不容,吾自当尽臣子之道便是。」
  「大人若真是有心如此,当初如何与梁乙逋合作?」
  「只恨梁乙逋垮得太快,白费我一番心思!」
  「梁乙逋能给大人的,现今西夏主事之人一样也能许诺,大人信也罢不信也罢,西夏所要的,也只是与大宋相安无事而已。」
  「笑话,大宋与西夏打的仗还少吗?元佑年间,我大宋主动罢兵,你夏兵却屡屡挑衅,那时节却不见你说什么相安无事。」
  「那不过梁乙逋之奸计也。」
  「哼哼,梁乙逋当时也是这般说。」高师亮冷笑不止。
  「成王败寇而已,现今西夏事权归一,当不会反复。」
  「说得好听,谁知真假?你西夏素来反复无常,若要合作,须先拿出诚意来。」
  「诚意吗,大人请看。」道人说着,竟从怀中拿出数封书信来,递于高师亮。
  高师亮一看,顿时脸色一变,立刻便将书信收好。
  「这几封信想来让大人费心伤神不小,今日完璧归赵,不知这算不算诚意。」
  ……
  雅间外面,不远处的两个富商打扮的汉子,眼光一直四下扫描,身边的歌女劝酒献媚,也是敷衍应付了事,他们俩的心神都只在那扇门上。突然看见雅间的门一开,那道士飘然离开,两人的神色便变得紧张。然后起身便进了雅间,之后很快出来,很技巧的跟在那道人身后,一同离开了白矾楼。
  高师亮独自坐在雅阁之内,心中也不知自己这步棋走的是对是错。
  自己虽然身为武人,但是自觉的并没有一般武人的粗鄙。相反,对于司马光、文彦博这等北方文人士大夫的领袖,他有着非同一般的崇敬。他相信大宋朝只有在这样的贤人领导下,才会真正太平盛世。而现在却是那些小任奸党们充斥朝堂,官家也不修德,亲小人远贤臣,这样下去大宋可怎么得了?
  既然司马光说大宋唯一正确的道路就是休养生息,就是遵照原来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永远不作出任何改变,这样自然天下太平,那么变法什么乱七八糟的就是错误,就是劳民伤财!
  既然司马光说要安抚四夷,在德不在险,那官家就应该好好修德,这样不动刀兵自然就能用礼仪道德感化党项契丹那些蛮夷俯首称臣!
  既然文彦博说大宋是与士大夫共天下,不是与百姓共天下。那么官家就应该听士大夫的,士大夫说好便好,那些草民百姓说好不好根本无须理会。那些奸党小人们说什么土地兼并,贫者无立锥之地。既然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那多占些土地又如何?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百姓有无立锥之地又有什么打紧?
  不过唐太宗似乎说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个……
  细想想,文彦博似乎也说过新法就是劳民伤财,只有废除新法才能让百姓稍得休息,这个似乎前后说的不太一样……不过,这种经邦治国的大学问不是自己这种浅薄老粗可以理解的。
  自己只要知道一个原则便是了,总之,司马光们说的便是真理!
  可惜,这样的真理,却不被当今天子所理解。伴随着对西夏前所未有的大捷,奸党的气焰更加嚣张了。但是旧党大臣虽然被赶出了朝堂,远远的基本上都到了岭南,其实他们隐藏在地下的庞大势力依旧存在,朝野之间,宫廷内外,这股庞大的势力依旧能躲在幕后默默的影响着天下大势。否则自己今天如何能坐在这里和这个西夏奸细密谈?
  司马光说打仗非国家之利,只是边将之利,打了胜仗更是如此。大宋当以礼仪道德感化屈服四方蛮夷,这才是天朝上国的风范。若是象那些蛮夷一样图知以力服人,那即使打一百次胜仗,也丝毫不值得高兴,相反还应该感到羞耻才对。
  既然司马光都这么说了,那这平夏城大捷其实不应算作大宋的光荣,反而是奸党们将大宋一步步拖向深渊的明证!况且奸党们一直在不遗余力的恶毒攻击高太后,将这位万民敬仰德被天下的太后形容为武则天,说她是奸后擅国,竟说她曾经有过废立之意。这等丧心病狂灭绝人伦的话都说的出口,挑拨天家亲情,这与谋反有何分别?
  自己身为高太后的族人,于公于私,都必须有所行动了。
  西夏人提出的要求自己满足不了,不知他们犯什么神经,居然又想要弓弩火器。上次那批中途出事之后,也不知落到他们手里没有。自己的筹码扔出去了,却不见应有的东西还回来,这一等就是三年!现在居然恬不知耻,还来索要。须知大宋现今自己也没得用了。
  当年那批火器虎崩炮,其实也无甚希奇,于大宋军器监内生产的火药并无二致。只不过其中加入了一种特殊的矿石,名曰「火砂」,此物乃是那些炼丹的道士们发现的,遇火燃爆,其烈如雷,威力能开山裂石,此事被军器监得知,后来才有了虎崩炮这种东西。
  但是火砂矿只有京东路抱犊山一带才有,绍圣元年十月那一带发生了地震,震塌了矿山,死伤矿户千余人,便有谏官上书说此物不详,破坏天地阴阳平衡才导致上天降灾,另外矿山被破坏的十分严重,矿井深埋地下根本无法重新开挖。
  而且这种火砂矿石十分稀少,开采量极底,采制工艺复杂危险,一年费钱不下十万贯,再搭上几十条人命,采出来的矿石才不过数百斤,实在是得不偿失,朝廷数年前便已下令停工。
  大宋军队的兵器里,虎崩炮这种火器也早已被除名,在军器监里只当一种昙花一现的试验性质的武器而无人记得,甚至仅有的几张书面纪录现在也不知被遗失在哪个角落里,仿佛这种武器在大宋的历史上根本没出现过。而唯一见识过虎崩炮威力的折可适倒是上书朝廷希望批量生产,结果唯一新制造出来的一批在京兆府遭劫,之后便发生了地震,现在也没人再提这个事情了。
  而西夏人反倒提了出来,也是,当年折可适就是把这玩意儿用在他们头上,他们自然对此物的印象刻骨铭心。
  当初和梁乙埋的条件是用这批军器的情报换取宫内刘贤妃的阴私,结果自己这边完成了承诺,对面却发生了变故,至今自己也没见到所谓的阴私是什么。不过现在刘贤妃显然已经成了奸党在宫内的盟友,若真的能掌握到什么有力的证据绊倒她,就可以在宫内扳回一局。
  自己的条件很简单,若要合作,西夏就应该先把自己早就应该履行的承诺履行好,再说别的。至于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反正自己的把柄已经收回来,谁能奈何?
  又坐了一会儿,他便回了府中,再看那两个探子已经回来了。这两人乃是绿林飞贼出身,惯于登堂入室高来高去,他暗中做着勾通敌国的买卖,身边自然要养些奇人异士以备非常。不过这俩人带回的消息实在让他大吃一惊。
  那道士竟是去的醴泉观,醴泉观乃是宫观!在汴京,颇有风传谣言说醴泉观似乎和宫里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去年孟后被废便是因为厌魅术,听宣夫人燕氏,尼姑法瑞等被确定行妖术邪法,其中也有道门中人的身影在内。而且,这几年来,谁都知道京师道门最大的后台,便是官家最宠爱的弟弟遂宁郡王,此人崇道简直走火入魔,与道门各派高人来往十分密切,像着名的张怀素,林灵素都是他王府的座上宾。更重要的是,这其中最密切的,便是醴泉观。甚至有人说,醴泉观乃是遂宁郡王的私观。
  这么一个西夏奸细,居然藏身醴泉观中,这不能不引起他丰富的联想。
  这道人……究竟是不是西夏奸细?还是说他的背后另有主谋?若说遂宁郡王堂堂大宋宗室居然是西夏奸细,那未免太荒谬了。但是他所图的若是别的呢……
  难道是皇位?高师亮只能想到这个。
  这个想法是在太过骇人听闻,让他的额头出了一层冷汗。但是仔细想想,却也解释的通。大宋不是没有兄传弟的先例!不过这种事没人愿意提起。但是今上正值壮年,今年才二十岁,难道这遂宁王暗中有什么勾当……
  现在,高师亮对这个遂宁王可一点也不敢小看,他敢肯定这个道人和遂宁王有关,但是对方却完美的不留把柄,有如此的能力,岂是等闲之辈?但是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为何?他若真的图谋皇位,除非他对自己的手段有十足的信心,否则绝不该这么早就暴露出来!
  当然高师亮对于现在的官家也是不满意的,看看元佑贤臣们被逼到什么份上了,一个个朝不保夕,在岭南等死。任由奸小祸害国家,甚至连高太后都不放过,这十足是昏君的作为,若他当皇帝当下去,大概是到他死那天,好人是翻不了身了!若是换个皇帝的话,说不定好人们还有翻身的机会。
  他真的有把握今上活不长?而且留不下儿子?
  也许他身边的那些道士里面有身负这般奇能之人?
  这可是谋逆的大罪!是要抄家灭族的!
  不过越是危险,高师亮却越是忍不住想要想下去。若是遂宁王真的要谋皇位,必须有两府大臣支持。但是现在新党当政,他无权无势一个王爷,却没资本去拉拢正如日中天的新党。所以他只有将筹码放到同样不得志的旧党身上。
  将来真有那么一天,旧党帮助他上位,他让旧党重新执政,互利双赢皆大欢喜!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若这是真的,己方将如何应付?对于高师亮来说,他现在只想得到张传说中的刘贤妃的春宫图,好致这奸妃于死地。其他的,他实在决断不了。他只能让比他更有资格的人来决断此事。他要做的,就是尽快得到那张图,因为这也是一个决定性的筹码……
  ***  ***  ***
  西夏,兴庆府。
  西夏那简陋的宫室之中,唐云俯身跪在地上,面色平静。而他的对面御座之上的,则是铁青着脸的小梁太后。
  西夏遭遇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惨败,五万精兵被歼灭!这种事情让谁的心情都不会好,但是梁太后此刻的心情更差。她早已知道此次战役中,唯一获得胜利的没烟峡之战就是唐云打赢的,可说是此次大败中唯一的功臣,但是巍名阿埋和妹勒都逋居然弹劾唐云!
  理由是现成的,正是因为唐云牵制灵平寨宋军不利,才使主战场的夏军遭遇突袭,请求罢免唐云监军的职位,以仁多保忠代之。
  梁太后不知道这是不是阿埋看穿了她想在军中安插私人分化他们对军队的影响力的打算,故此作出的一种抵制。但是她现在没办法不答应,打了败仗,必须有人出来负责。总不能让阿埋这些老臣来背黑锅吧,他们可还在前线统兵!又是大部酋长,万一闹出兵变来,可就不妙。
  谁能想到聚集全军精锐十七万之众,又有名臣宿将坐镇,等来的居然是如此大败。
  她原本想着趁着战胜便给唐云升官,让他趁机分一部军权。现在看来已成泡影,这帮老狐狸们比她想象的要难对付的多。她现在还需要这帮老家伙领兵在前线抵御宋军,看来只有自己妥协了。
  不过唐云的态度确实没让她失望,对于此战他决口不发一言,背黑锅就背。
  只要能继续为梁太后效力,哪怕是重新做个小兵也心甘情愿。
  此时恰好就有一件事要他去做。
  「爱卿平身吧,哀家知道这次委屈你了,下次定要帮你讨回来。」
  「太后言重了,臣受太后大恩,粉身碎骨难报万一,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好爱卿,哀家没有看错你。此时正有一件事非你不可,正好你也交卸了军职,便去先办了,办好了回来哀家再升你的官。」
  「太后尽管吩咐便是,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三年前那件差事你可还记得?」
  「臣办事不利,多蒙太后恩典优容,才尸餐素位至今。至今想起,尤觉汗颜。」
  「今日这差事,便是再入宋境……」
  黄昏,唐云离开了王宫。
  梁太后没有让他侍寝,这几年来,她的身边已经有了新的面首。虽然在床上效力已经不再是他的专利,但是梁太后的信任并未减少丝毫。原本她就不拿唐云当面首弄臣看待,她的周围能在床上伺候她的面首男宠多的是,但是其中可托大事的心腹只有唐云一人。
  对于阿埋和妹勒的诬陷,唐云并不觉得如何。
  自己一个无兵无势的汉人,甚至还有些来历不明,这几年得到梁太后信任,步步攀升,肯定会引起一些人的嫉妒。此次阿埋的发难,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事实上大败之后,他就已经做好了背黑锅的准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己这几年蹿升的有些太扎眼了,没有任何根基,依仗的只是太后的信任,现在居然做到大军的监军,那些手握重兵的大酋们是断不会容忍自己爬到他们头上的。
  现在自己暂时从权利高层淡出,正可避开这些人的锋芒。只要自己还受到梁太后的信任,地位就稳如泰山。而且梁太后对于这俩人也已经有了忌惮,不会再无条件的信任他们。其实他也看出来了,梁太后对此二人已经有所不满。只不过现在宋军压境,需要他们领军作战。
  以这种权利欲望强烈的女人,事后绝对会对此事进行清算。
  自己只给她献了一策,二桃杀三士,扶植仁多保忠分其权,其余的就不用再多说了。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何做。
  自己现在要考虑的,是接下来的差遣。
  原来西夏竟然和宋朝元佑党人有勾结,更没想到这些所谓的「君子」,为了政争,居然能做到勾结敌国这种地步。却不知具体是谁,不过显然和上次在辽国境内遇到的那批宋朝私商马队有关,只要查查他们的底细,应该有蛛丝马迹。不过梁太后应该还是没有对自己全部吐露,至少她要那批军器到底何用却没有说。
  还有那幅画究竟有什么秘密?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原本三年前的那次历险,让他以为这个计划已经半途而废。但是在这场西夏前所未有的大败之后,此事又重新启动了。
  宋朝的旧党究竟和西夏有什么交易,他们共同的敌人都是新党,难道此事是针对新党的?
  有一点奇怪的是,既然双方都用红莲会办事,红莲会得了那幅画卷之后,为何还要千里迢迢送往西夏,在宋朝时直接交给宋朝的旧党不就省事了。为何先从东京转移出来,然后到边境,再转移入西夏,最后再返回宋境,最后交入对方手中,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不嫌麻烦吗?
  想来想去,这事只有一个解释。
  西夏方面不管梁太后还是梁乙逋,都没有遵守诺言的打算。军器也要,画也要。把所有的筹码都掌握在手里,这样才能掌握完全的主动权。而过早的把画交给旧党,他们大概也害怕旧党会变卦。
  不过没想到梁乙逋垮台,他们的交易横生枝节。而自己则险些死在孙二娘手中,又遇到宋军围剿,导致整个交易都彻底泡汤。
  当时孙二娘为啥要翻脸,这样一个为了钱的人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吗?或许她对西夏权力斗争的所知程度比自己想象的要深。试想一下,若是换了自己,交易的对象被人杀了,自己必然警觉。而那人还与自己素有过节,自己多半也会以为是陷阱,也会忍不住来个先下手为强。
  如何找到孙二娘呢?却不知她是否从那官兵手中逃脱?那个神箭武官当真了得,在宋军之中,必是有名有姓之辈,也许可以从这里下手。
  唐云骑马回到府邸,此乃当年李清的府邸,后来归了梁乙逋,现在成了梁太后赏赐他的居所。坐在凉亭之内抬头看,天空之中火烧云带着金红晚霞,十分悦目。
  轻飘飘的,药宁出现在身旁。
  「你要走了么?」多年的默契,使她仿佛能融入他的内心。
  「是啊……」
  「你还没有决定?」
  「此行的结果,将是我的决断。」
  「你等不到她死么?梁乙逋已死,她只是个妇人,早晚主上会亲政。」
  「我……终究不是党项人……」
  「汉人和党项人,有何不同,喝一样的水,流一样的血。」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会知道我的答案……」
  「察哥是你的儿子,他身上也流着你的血……」
  「……他还好吧……」
  「主上已经赐姓李,收为御弟……他很想你……」
  「姓李么……李察哥……」唐云苦涩的轻笑,「也好……」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温香软玉抱满怀,唐云感到了那默默的悲伤。
  的确,自己亏欠这个女子太多了……
  「若是我……这封信你便收好。」唐云手中多出个小信封,药宁定定的看着他良久,终于默默的收下。
  「也许,这便是我的宿命吧……」
  药宁离开后,唐云独坐屋中。
  烛影摇曳,寂静无声。
  不知不觉,自己离开宋境已经五年了,现在又要回去了吗?
  自己到底以何种身份回去呢?这些年执掌一品堂,没少在宋夏边境活动,但是现在,他感到了莫名奇妙的悸动。自己这些年为宋朝做的事,为西夏做得事。
  现在自己到底算是宋朝的细作,还是西夏的细作?
  自己到底算是宋人,还是夏人……
  自己到底是汉人,还是党项人……
  他有种莫名奇妙的感觉,自己人生最大的关口也许便在这次宋朝之行。之后要么会永远留在宋朝,要么便永远留在西夏。
  那时,他将真正与自己的宿命做一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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